「先歇一歇吧。」未流雲倒不急,示意手下席地而坐,升起篝火、暖了泉水就乾糧充飢。他的目光,則悄悄的在火映不到的暗處,投向那抹纖細的紅——
已經兩天了,她始終沒有同他說一句話。走走停停間,寧可跟侍衛們談笑也不願理他。
凝著的眉、失了生氣的微笑、沉思中幽幽的眼神和那偶爾與他目光相會時匆匆掉頭的一剎那,都令他心痛不已,讓他心中滿是她的影,甚至忘了現在可能身處的險境。
他倆還能恢復從前的融洽嗎?她還會朝他仰頭嘻笑,講述一個個絢麗的故事嗎?
一切歡樂如同過眼雲煙,他,不敢再奢望。
「桃姑娘,喝一口水吧。」其中一名侍衛發現櫻桃落單地靠在岩石邊,熱情地揮起手喚她過來。
「我不渴。」心不在焉地搖搖頭,眼睛仍盯著那山壁上的籐蔓,神情恍惚。
「桃兒,你怎麼了?」未流雲輕聲問道。
總覺得越往山上行,她的樣子就越發奇怪,像是有某種困惑,如同濃霧般包裹糾纏著她讓她無法呼吸;而他的擔憂,也隨著她的神情越演越烈。此刻,終於忍不住關心的話語脫口而出,儘管之前的一瞬,他完全沒料到自己真會說出口。
「我……」櫻桃抬起頭,發現那聲音是屬於他的時候,詫異萬分。
曾經以為,他們倆會永遠這樣僵持下去,想不到還是說話了,而且竟是他主動說的。
「我只是覺得這個地方有點怪……」半晌,她回答。
「怪?哪裡怪?」侍衛們吃飽喝足,有了興致,紛紛上前湊熱鬧。
好不容易搭上話的兩個人,又被這一陣聒噪衝散了。
「我覺得這個地方……好熟悉。」櫻桃終於道出心中疑惑。
「這種山壁到處都是,當然熟悉啦!」粗枝大葉的伴侍衛不解其義,打著哈哈。
「不,我記得這種籐蔓,我師父曾說它相當堅韌,是世間極少有的。」指了指山壁之上。
「桃姑娘,」侍衛長比較聰明,不再打趣,「你直說吧,這個地方到底像哪兒?」
「像我家。」
啊?眾人被她這三個字驚得面面相覷。
「桃姑娘,你家住哪兒呀?」
「我不知道那個地方的名字,我只管它叫『家』……」她不好意思地咬著指頭。
「哈哈哈!」眾人爆笑,連一旁的未流雲也忍俊不住。
「桃姑娘,說不定這兒就是你的家,那個什麼白鶴居士就是你的師父!」有人打趣道。
「我師父早就死了。」櫻桃神色倏地黯然。
「那他叫什麼名字?」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只管他叫『師父』……」
此語一出,眾人皆感到要笑斷氣。好不容易有人鎮靜下來,提議道——
「桃姑娘,如果這兒真的像你的家,可以告訴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走嗎?路在哪呢?」
櫻桃滿臉嚴肅,撫著壁上的籐蔓,忽然,往空中吹了一聲口哨。
「如果這兒真是我的家,等一會,會有一隻白猿垂下一個半人高的竹籃,我們坐在籃子裡,就能升到山壁上去。上面是另一方天地,火紅的楓樹下有一間小屋,從前我和師父就住在那兒。」
眾人聽了這話,剛繼續笑得前俯後仰,但不一會後卻彷彿被點了穴般,他們的身形全定住了——真的有一隻白猿在山壁上歡跳著,發出刺耳的嘶鳴,垂下一個竹籃。
最最震驚的,要數櫻桃。她眼裡霎時噙滿了淚水,「雪猿伯伯,你還在……」話未竟,就被噎住。
熟悉的籐蔓,熟悉的竹籃,熟悉的白猿,還有那山壁上廣闊的天地,楓葉旋舞間的寂寞小屋——這兒分毫不差,的確是她的家。
她覺得心跳要停了,渾身的血彷彿正倒流著,她看到了另一樁不可思議的事。
幽幽的月光下,一襲青袍飄揚,吹著嗚咽的蕭,正望著他們方向的,是誰?
他的輪廓如此熟悉,他手中的紫蕭仍跟記憶中一般閃閃發亮。
「師父——」櫻桃呆立片刻,飛快地撲進那人懷中。
腳下一軟,她感到眼前一陣眩暈,但溫暖如昔的臂擁著她,絲毫沒有改變的容顏正對著她微笑。
「師父,你不是說自己死了嗎?你怎麼可以騙我!」
她清晰地記得,那一年的某日,師父把家裡所有的銀子都交到她手裡,並說他病了,日子不多了,要她買一副棺材,再用剩下的銀子到中原見見世面。
第二天,師父的呼吸就沒了,她摸過,十分確定。她也同樣確定,那副棺材裝著屍身,被埋進了最深的土裡。
為什麼多年後的今天,死去的人忽然站在她面前,活生生的軀體、鮮活的微笑,比她這個活人更像活人?
師父怎麼可以騙她,讓她傷心了這麼多年!
「哇!」她大哭起來,震驚、傷心以及這些日子所受的委屈,統統傾瀉而出,她捶著師父的胸膛大大撒嬌——撒嬌,本應是女孩子的特權,但為奴為婢的這些年卻不曾享有。「你騙人、你騙人!師父是壞人,騙櫻桃!」
青袍男子溫和一笑,輕輕拍著她的背。「師父確實騙了你,但不這樣做咱們的小桃兒又怎麼捨得下山見世面?現在多好,長大了有出息了,咱們師徒又見著面了,不是比從前好得多?」
「我才不要下山哩!」她繼續哭,「山底下都是些壞人,盡欺負我!」
她知道,自己的眼淚有一半是為師父流的,還有另一半是為那個人流的。自從在藍紫的花瀑下他拒絕了她之後,她就一直強忍著,驕傲的自尊讓她告訴自己不能流露過多的傷心。但此刻有了明正言順的理由,她可以徹底地哭出聲了……
山下都是壞人?未流雲聽到了這句話,不由得苦笑。
他明白,那些壞人中他算是罪大惡極的一個。
那把故作無情的劍,其實是雙刃的,在刺傷她的同時也把他自己的心,刺得鮮血淋淋。
原以為這義無反顧的舉動,做了就不會後悔,但未流雲發現他錯得離譜。此刻,看到她投入另一個男子的懷抱,即使那人是她的師父,他心中也泛起一股酸濃的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