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讓她想起了那些淪陷的古城,沉睡在地底下,千百年後被人們挖掘而出,曾經的文明與輝煌讓人歎為觀止,可是,人們能為它們做的,也只有歎為觀止而已了……
方琳把賣不出去的書,做成一張「床」,夜夜躺在上面,算是哀悼。
楚伊菊像抬起一片枯葉般,拾起其中一本,信手翻開,詩句撞入眼簾——「我順流而下,義無反顧,握著夜的大杯。」
書名頁上印著方琳的筆名:端木紫。
「端木紫?」楚伊菊驚叫出聲。
她知道這個名字,而且是她還在唸書的時候就聽說過。端木紫,她的學姐,十六歲獲文藝創作大賽第一名,被稱為最有前途的天才少女詩人。
「方小姐,你……你真的是端木紫?」她不確定地再問一句。
「很多人都不相信那是我,」方琳苦笑,「有時候回想起來,連我自己都不相信……端木紫,好久以前的名字,像個死了的人。」
「方小姐……」楚伊菊無言以對,「不好意思……」
「不用覺得抱歉,」方琳恢復樂天的表情,拍拍她的肩,「現在你相信那句話了吧?想當作家的人很多,可是,有運氣的人卻並不多。你方姐我就屬於那種倒霉鬼!況且比起我來,你的處女作一出爐就暢銷三萬冊,應該知足了。」
「可是……那又不是用我的名字出版的。」楚伊菊嘟嘟嘴反駁。
「用誰的名字出版不是一樣?只要作品有人讀,能流傳於世,而你又有鈔票裝進口袋,我覺得真的沒有必要計較一個虛幻的筆名。」方琳安慰她,「或者,你可以想你就是喬子寒,上午的那個男人不過恰巧跟你同名而已。」
「呵——」楚伊菊聳肩一笑,如此愚人自愚的想法,竟讓她的心情好了很多。
「其實子寒剛出道的時候,也很慘的。他脾氣強,不允許編輯修改他的文字,而且,筆下的故事又那麼灰暗,所以,他的第一本小說,投稿花了兩年多的時間,才有人前幫他出版。」
「兩年?」老實說,一個月她都覺得長得可怕,兩年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久。
「我記得那時候,天天陪他跑出版社,賴在人家編輯部裡不肯走。現在我的人脈那麼廣,大概就是那時候『賴』出來的,嘿嘿,因禍得福!」
方琳把詩集仍回床上,身子一趴,躺到她這張別出心裁的大「床」上。詩集的封面是清淡的藍色,她就像出在一灣回憶的海上。
「伊菊,你現在需要錢,而我們更需要你……看在子寒今天幫了你的分上,你就再幫幫我們吧。」
是呵,今天在醫院裡,若沒有喬子寒,被逼債的難堪必然得再承受一次。
楚伊菊知道她欠的,不僅是他的錢,還有他的情。
何況,這種跟醫生、房東捉迷藏似的生活,她實在不願再過下去了。為了希誠,或者為了她能平安度日,她就無須顧慮太多地答應吧……
她、方琳、喬子寒,既然都是同病相憐的人、互相「幫一幫」又有何不可?
落地長窗大敞沒有遮掩的簾,陽光刺著楚伊菊的眼睛,她心煩意亂,想快快逃離這個令她侷促的房間,為此她只得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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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上帝像是為了懲罰她與詐騙犯們同流合污,二月的一個清晨,醫院打來一通殘酷的電話。
「羅先生情況不大好,請您馬上來!」院方緊急通知她。
這一刻,楚伊菊心裡出奇的平靜,耳邊甚至可以聽到空氣遊走的聲音。
白色的床單覆上俊顏,半晌之後,她才想起自己應該哭。
希誠終於走了……兩年前就早已預料到的結局,今天才發生,能賺取這麼長的一段時間,她該為他慶幸吧?
可是,這些賺來的日子,又有什麼用呢?他毫無知覺地躺在那兒,靈魂既上不了天堂,也落不回人間。早知如此,不如不要耽誤他的輪迴轉世,好讓他早點看見天使。
從前,她曾痛恨那些中斷病人營養針的家屬,現在,她反倒有些理解他們的做法了。或許,他們並非完全為了省錢,而是為了不讓親人多受病痛的折磨吧?
楚伊菊睜著一雙乾涸的眼睛,從容地處理羅希誠的身後事。然而她過於冷靜的態度,卻讓護土們在背後悄悄議論,這位守了丈夫兩年、看似忠貞的羅太太,說不定早已紅杏出牆。
她沒有精神理會這些怪異的目光,只是一心想著,她該替希誠我一塊什麼樣的墓地?
下葬那天,齊醫生和看護大嬸也來了,加上她一共只有三個人,看希誠的骨灰罈緩緩沉到地下,而附近不知誰家的葬禮上,親屬們排成一隊蜿蜒的長龍,哭天搶地為一個夭折的嬰兒送行。兩塊墓碑前,冷清與熱鬧形成鮮明對比。
希誠真是一個孤獨的人,活著的時候,沒有父母、很少朋友;現在走了,連送行的場面也如此寂寥……
呵,不過他總比她好。如今他一了百了,她還得在人間繼續遭受折磨,而且,將來黃土一杯,不知是否會有人來送她?
強行支撐了兩年的神經,這會兒,全然崩潰。
她原本就是一個連走路都會叫苦連天的懶惰女孩,只不過努力裝出一副堅強的模樣,每日上班、去醫院,風雨無阻。如今,她終於能夠恢復習性,休息一下,卸下偽裝……多幸福。
楚伊菊在公寓裡接連昏睡了兩天,懶得吃東西,也懶得下床。
從此以後,她再也不必為了誰辛苦賺錢,再也不必為了誰匆匆地奔走於醫院和公司之間,她可以充分發揮懶人天性,睡睡睡……
呵,當然,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聽她說話、值得她牽掛,這世上只剩她。
二月,正值過年期間,不用上班,沒人管她,所以,她可以自由地躺在床上,連房東太太也不再來敲門。
躺著躺著,楚伊菊突發奇想,想到了那些獨自死在公寓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