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是五年前,梅花綻放的冬日,那天日頭雖高懸青穹,但卻驅散不了逐漸跨步而來的冬寒。
綠葉盡落的梅樹上,除了未融的殘雪外,枝啞上晶瑩的白,便是輕展著柔瓣的待放梅蕊……以及一個仰躺在梅園中最巨大一株梅樹上的男人。
該說驚訝嗎?原先她以為那一團白白的是昨夜累積的霜雪,定睛一看才瞧清了「白白的」物品該歸納在「男人」之流。
程咬金銜著糖球,在簷前的台階上瞅著男人的睡顏。
好甜噢。無論是現在嘴中瀰漫開來的糖,抑或是那男人的睡樣,都好甜。程咬金沒算過自己瞧著那男人多久,她只知道帕子裡小心翼翼攏捧的糖球正以固定且快速的速度在減少中,她又塞了一顆到嘴裡,舌尖攪弄著糖球,任糖球在兩頤之間來回戲耍。
「真厲害,尋常人睡在樹上應該會摔下來吧?」即使那腿粗般的枝啞足以承受男人的重量,可枝啞終是比不上床板,不容人在上頭翻翻滾滾。難不成樹上的男人是哪門哪派的武林高手,在樹上睡沉還能文風不動?
話才這麼說完,男人頂頭上的細枝落下一片梅瓣,猶似落雪一圈一圈在空中小弧度地旋轉飛舞,程咬金沒有發現自己正瞠目屏息地注視著那瓣落梅,然後,悄悄落在男人的額心——那片梅瓣以及她的目光。
真美的畫面,沒想到由一個男人身上看來也是這般賞心悅目——
思緒正停留在落花、雪景、睡美男上頭,突地,樹枝上睡沉的身影卻摔了下來,扎扎實實地在雪地上砸出一個人形窟窿。
那感覺……像是樹上的男人會摔下來全是因為那片花瓣……呃,讓他重心不穩。雖然這樣想很奇怪,但程咬金實在很難做出第二個聯想。
男人面部朝下,整個人僕在雪地上,動也不動。
程咬金的瞳兒先是四下瞧了瞧——也不知是想替那男人掩飾出糗的情形還是怎樣,總之她覺得自己的行徑很偷偷摸摸——然後才提起裙擺往男人仆倒的方向跑去。
雪積得挺厚,她每走一步就陷入雪堆中,得花好些時候才能爬到目的地。
「喂喂,你還好吧?!」凍僵的十指拍拍男人的肩胛,沒得到任何反應,她又喚道:「你不冷嗎?躺在雪上的感覺很下舒服吧?這樣也能睡噢?還是剛剛摔下來時敲到腦袋,把人給敲昏了?」
想到後面那個可能性,讓準備將人給翻過來的程咬金有了片刻的遲疑。她實在很不希望看到翻過來的是一張血肉模糊的臉孔……
「嗯……好冷……」
埋首雪地裡的腦袋瓜子有聲音悶悶地飄了出來。
會喊冷噢?那大概就沒事吧。「是很冷沒錯,你再躺下去連衣裳都濕透了,那會更冷。」她的嗓音因為含著糖的緣故而有些含糊。
「抱我回房……」
抱他?是她聽錯還是他說錯呀引她連能不能扛起他都很難說耶!她不過十二芳齡的身高才勉勉強強到了他的腋下,怎麼抱呀?強人所難嘛!
「我抱不動你,自己爬起來先。」握了握右手心最後一顆糖球,程咬金決定將糖球拿來引誘他,「你要是自己爬起來,我就給你一顆糖球,是金雁城制糖最大家的程府特製的好吃糖球噢。」
安靜了半晌,聲音又飄上來:「我討厭吃糖……」
「程府的糖球和其他糖商賣的可不一樣哩,我的糖球又香又甜,包你吃上一顆就會入迷。」繼續誘哄。
「我討厭吃糖……非常討厭……」那聲音雖虛渺,但很堅持。
「就說了程府不一樣——」
「只要是糖,都討厭。」堅持的聲音轉為固執,雖然仍是含含糊糊。
平生最最喜愛的「糖」被一個未曾謀面的男人給全盤否定,而且這男人連嘗恐怕也沒嘗過就直言討厭,這讓身為制糖世家長女的程咬金頗為不快。
抿了抿唇,她決定收回自己方才萌生的同情及善良,站起身,順勢將糖球收回腰間的暗袋,拍拍裙擺就要離去。
「抱我……起來……」
程咬金頓了頓腳步,同樣四下張望半晌,這回卻是為了替自己接下來的行徑把風——
蓮足很惡劣地朝雪地上的腦袋補上一腳,不是故意要踢疼他,而是將那顆逐漸有了離地趨勢的黔首給重新踩回雪泥裡,算是小小報了他討厭糖的老鼠冤,接著一溜煙地跑得不見人影。
「就因為那一腳,你和他結成冤家至今?」程吞銀中途插話,將原本處在過往記憶中的她拉回當下。
「也不算是啦,因為到現在我還不確定他到底知不知道那一腳是我踩的……」
「我不是很懂你這句話的意思。」程吞銀不恥下問。
「那一回隨著爹爹上梅莊去拜見梅大當家的,除了我,還有含玉。」而吞銀則是受了風寒,被爹娘嚴禁出房門吹風,省得病情加重。
「所以……含玉替你背了黑鍋?」
她聳聳肩,「你也知道,以前娘親最愛將咱們三人打扮成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別說是梅舒心了,爹和娘不也時常錯認咱們,所以後來梅莊的酒宴上——」
初過後的那天晚膳,氣氛很熱絡,屋裡的寒意在幾杯黃湯下肚後消融得乾乾淨淨,席上的話題難脫商場氣息,至於他們這些小傢伙則是另辟一桌純喝茶吃飯、不談任何勢利話題的「稚童桌」。
「四當家人呢?」席中,梅莊大當家梅舒城召來管事梅福問道。
今天的梅花宴正是為了向金雁城所有商行介紹梅莊第四位當家。前些年小二和小三甫滿十六、七時,他這個為人兄長的也是慢慢將梅莊事務分派給他們,今年,小四也到了這等年齡,他自是不會循私偏頗。
「下午還瞧見他在房裡睡,這會兒也不知道上哪去了?」梅福應道。
「人還沒醒嗎?!」梅舒城表面上對著紛紛敬酒的賓客頷首微笑,實際上卻咬牙切齒地對梅福低狺:「是誰說小四今天一定會醒過來?!這場酒宴最重要的人沒出現,我在這邊灌幾罈酒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