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他興匆匆地訂了機票回灣,直驅郎夫人所住的醫院。
郎霈永遠忘不了那天的情景。
在他期望裡,母親應該是精神奕奕滿面喜容地迎接他,他沒料到情況會是如此——
陰暗的病房裡響著儀器規律的滴滴聲,病床上的人枯瘦如柴,在每一分鐘都可能燃盡生命之火。
怎麼可能呢?難道他的猜測錯誤了?
「媽,我是阿霈,我回來了。」他嚥下喉中的硬塊,輕聲呼喚。
床上的人聽見他的叫喚,勉強眨開一絲眼縫。近看,她的膚色呈現灰敗的淡紫,已經不似活人了。
郎霈一陣陣的心驚。上個星期父兄打電話來,明明說母親對新藥的反應極佳,為什麼情況截然相反?
「阿霈……」郎夫人乾柴似的手動了一下。
「媽,我在這裡。」郎霈靠向她的枕畔。
郎夫人吃力地開口,「你……你聽我說……」
「媽,你是不是不舒服?」
郎夫人喘了幾口氣,握住他的手。「聽我說,你知道你是霞美生的……不是我兒子……」
「我知道,爸媽將我視如己出,從來沒有瞞過我。」他忍住滿眶熱淚。
那雙枯瘦的爪子驀然生出千萬斤的力道,緊緊扣住他的脈門!
「你、你是霞美,和,和郎祥中生的!」
「媽,你在說什麼?」郎霈重重一震。
「原來……他們……背叛我……他們瞞得我好苦!」郎夫人混濁的眼珠死死盯住他,「他們偷生了你,竟然還抱回來讓我養!如果不是曼宇說溜了口,他們打算瞞我瞞到進墳墓裡!那對賤人!我現在才認清他們!」
「媽!」郎霈驚駭地甩開她的擒扣,往後退了一大步。
瘦指如死神的鐮刀,將他釘上萬劫不復的十字架!
她眼中突然盈滿生命之火,然而,這股火卻是憤恨的、狂怒的、咒詛的,直射他而來,硬生生將每一絲怨懟烙進他的靈魂裡。
「你……你去跟他們說,我不原諒他們!永遠都不原諒他們!你也一樣!我……咳咳咳咳咳咳……我死都不接納他們的孽種!」
郎霈記不得自己後來是如何離開那家醫院的。
等他發現時,他已經站在大太陽底下,骨子裡卻仍然是冰冷的。
素來慈愛溫柔的母親,對他只有憐惜和縱容的母親,在她生命的終點,對他卻只剩下怨恨。
死都不接納,這是一個何其沉重的咒詈。
「後來你一個人回到日本?」凌苳為其中的驚心動魄而失聲。當時他一定嚇呆了吧?
「沒有人知道我回過台灣。」他低沉陰冷的聲音與四周的春意截然相反。
「郎夫人只是病昏了頭,又受到刺激,才會說出這些話……如果是在她神智清楚的時候,她一定不會這麼惡劣。」
「那不重要了。四天之後我接到郎雲的來電,她的病情急遽惡化,病逝在醫院裡。」
至此,是真真正正的「死都不願接納」了。
返回日本之後,有好一陣子他陷入呆滯裡,不能吃,不能睡,不能上課不能寫作業。
母親怨毒的雙眸,夜復一夜盤旋在他夢裡,像鬼魅一樣糾纏著他。
漸漸地,他也開始恨了。
為什麼是他?為什麼要告訴他?為什麼不去找父親或大哥?為什麼要由他來承受這一切?
他無法決定自己的出生!這不是他的錯!為什麼郎夫人將這個十字架丟給他背負?
不平的恨在他體內焚燒,他多想摧毀一點什麼。
可是,他慢了一步。不久之後,台灣傳來消息,郎雲和父親決裂,破出郎家而去。
一切快得讓他措手不及,他變成必須扛起所有責任的人。
於是他中斷學業,回來台灣處理整團亂緒。可是他終究只是個二十一歲的大孩子,他沒有任何實務經驗,商場上的爾虞我詐將他切割得傷痕纍纍。
可以統馭的人,選擇一走了之。
他好恨!
他想跳出來嘶吼:我死都不被人接納!我不要做郎家的兒子!你們沒有權利要我承擔這一切!
他多恨郎雲!吵翻了就可以瀟灑的一走了之!
他多恨父親!一時的縱慾卻讓他承受這個苦果!
他多恨郎夫人!她為什麼不帶著這個秘密死去?
他多恨生母!多恨每一個讓他陷入此等困境的人!
每天回到家裡,照著鏡子,他看不到一張完整的臉,他只看到一雙燃燒著忿火的眼眸。
他把自己包裹在一個厚厚的繭裡,外殼用一副溫善和煦的面具蓋住,不讓別人來煩他,然後所有的人稱證他溫柔,誇他個性好,說他是皎潔無瑕的月亮。
他不是月亮,他是一把煉獄之火!
「不是的,郎霈,你是我的天堂……」凌苳吻著他的下巴,他的臉頰,淚水二沾濕她落吻之處。
「有一陣子,每到深夜我會一個人溜出去開車。」郎霈替她拂開一繒貼在頰畔的髮絲,語氣淡如清風。「整條綿長的北海岸就是我的飆車場,我開到時速一百公里、兩百公里、兩百五十公里,不要命地從台北飆到基隆再飆回來。有好幾次夜間巡邏的警察盯住我,都被我不要命地甩開。」
「你是說,如果我回去翻舊報紙,那一陣子的『北海岸飛車夜盜』就是你?」她抱住他的頸項,臉埋進他的肩窩裡。
他扯一下嘴角。「當時公司對外宣佈,郎雲出車禍變植物人,我大概是想:如果全世界都希望看見一個變植物人的『郎公子』,我就免費奉送他們一個吧!可惜我一直沒把自己撞壞。」
凌苳緊緊擁住他,無法說話。
郎霈撫著她的發,凝視路旁的一棵木棉樹。
「你懂嗎?凌苳,這是我一直無法為你奮戰的原因。」
「不,我不懂。」凌苳吸了吸鼻子。
「在我體內,屬於愛情的部分早就被那把火燒光了。」他的眼落回她嬌美的容顏上,輕聲說。「那些情愛糾葛像毒藥一樣,侵蝕了我的四肢百骸,我已經變成殘廢,無法再愛任何人。」
母親臨死的眼有如一記警鐘,嚇阻了他對於愛情的任何憧憬。倘若愛一個人的下場便是如遭火焚,恨與怨一起纏身,那就讓他當一個無情無愛的木頭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