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認為——」另一束低沉的嗓音渺渺然浮現在這方牢獄,如鬼魅般,一抹黑影漸在霍定身後現形。「我夠不夠格把人帶走呢?」
這一刻,在扣雲眼中頓成烙入心肉的特殊,霍定受懾轉身——那黑影抬起了他的手,彷彿收魂的九幽使者般,若有似無地朝霍定的天靈蓋罩下,接著又是旋臂畫出半圓貼住他的氣海穴,然後若無其事地垂下他的手。
霍定緩緩地、緩緩地倒地,血絲如蟲般蠕出嘴角,沒有哀嚎,也沒有掙動,好似被催眠般睡著了。
「索魂手?你是瘟神?」光看他能在那瞬間制住霍定破他氣海,扣雲就知道來者是誰。
面具恍似高掛在黑幕中,修羅的獠牙青臉令見者無不頓生畏怖,他步進光線所及,飄似風絮的斗蓬遮去他的體裁,使人瞧不出胖瘦,唯有一雙熠熠瞳孔與火光相輝映。他沒有看她,有如她根本不存在般傾身向莊則禮,出手斷去手鏈腳銬。
「問生,你怎麼來了?你不該來的,官府會當你是兇犯的!」莊則禮偷瞥了霍定一眼,他這輩子還沒見過死人,不知眼前那個算不算,「他死了嗎?」
「瘟神不殺人的。」
回答的是扣雲,她挑釁似地瞇起媚眼投個眼神給面具人,「瘟神祇帶來災殃,不是嗎?」
原本想惹他忿怒作言反應,但她失望了,因為他依然瞧也不瞧她一眼,沉穩的黑宛如不見底的漩渦教人敢望而不敢近。
「放心,他今後沒有能力再害人了。」面具人馱起莊則禮欲走之際,如雲忽現一絲慌惶。
「慢著,我為了替你救人而被困住,好歹你也應替我解穴!」
面具人停下,完全看不出有何情緒,又作何感想,只是那縷弱水般的聲音霎輕霎柔,忽沉忽浮地旋轉著人的意志,「救人只是你企圖擒我的計謀,我並不欠你。」
「如果你不解開我的穴道,等我師兄來救我之後,我會派人抄了莊則禮的家,假使我沒記錯,他還有孤母小妹吧?」
「問生——」莊則禮顯了一絲緊張,「娘和玲兒……」
「她們很好,我不會讓人傷害她們的。莫問生連累你們太多了……」
是幻覺!她肯定地告訴自己:她聽到的輕歎絕對是幻覺,瘟神怎可能內疚?
面具人出乎她意料地面對她,水般的聲音沒有喜亦沒有悲。「記著你之前的那句話。」
扣雲還分不出他指的是哪句話時便覺一痛,僵硬的四肢馬上鬆弛下來,她活動了下,未及再言他就提氣而去。如果她就這麼眼睜睜地任瘟神離開,她也不用混了。於焉也忙不迭地跟上去。
一出地牢,立即被撲面而來的夜風沁了一懷清涼,將適才鬱結之氣悉掃而空,擺脫了腐臭的牢味,她猛吸氣振作精神專心跟蹤瘟神。方虎口餘生,對前頭那一身墨黑的人便叢生無數好奇,他究竟是正是邪?若說他是仁人君子,因何與許多白道之士作對結怨?又若他是霍定那般小人,怎肯親入險地搭救莊則禮?
師兄不知是否發覺他追的不是瘟神?是否已聯想到所有皆是霍定的陰謀?他們是不是真的曲解了莫問生?為什麼他從不為自己辯解,難道說他真有淡泊褒貶榮辱的氣節?既然不在意身外的恩怨擾攘,又為何不退出是非江湖,仍漂泊在詭詐的武林裡?還是他另有所為?如今已明白霍定陰謀的真相,她是該秉遵父親遺願伺機取他的性命,抑或就此恩仇相抵互消?
哎!煩死了,做人真麻煩。
思忖間,俄然被矗立前方的繁榮街景給愣了神,旋即燃起一把無以名狀的怒火,果然!
男人全都是一個狗樣,剛自牢中脫險就迫不及待地想滿足獸慾!
扣雲臉上不動聲色,心頭卻暗為自己浪費在他身上的種種猜疑臆測懊惱不休。
蒙上面巾,她趕至他身後,隨他拐入小巷,在胡同內左彎右轉,最後來到一處頗似花樓後院的園圃。一路上他皆當她不存在,既不理她也沒刻意想甩開她,那襲森冷的外衣摒絕了所有窺探,連一絲供人揣測的跡象也無。不過看他的樣子似對她不帶敵意,不然也不會任她跟在他腳邊刺探他的行動作為。
夜已深,但這條經營歡樂買賣的不夜街仍喧雜,前院不時高送鶯燕的嗲笑與熱鬧的氣氛,在這冷清的後院倍加突兀不實。扣雲壓下滿腹迷惑,慢了步伐:她該跟他入房嗎?雖說他一路上沒有為難她,但並不代表他沒有在動她的主意,萬一他的不聞不問是陷阱,這一進房不就中了他的計又因於危厄中?
話又說回來,若他真意圖不軌,之前大可連她一併擄回,何苦布此重重疑陣亂她耳目?
她秦扣雲可不是一朝被蛇咬了就怕起井繩的無能懦者,不解開這一團謎她會疑惑一輩子,她可不要被這些問號淹死。
悍然無畏地推開房門,她告訴自己:她要找出上一代怨隙的答案,莫問生她是跟定了。
第四章
「哥!」
「娘!玲兒!」
又悲又喜的呼喚傳來,秦扣雲就這麼呆杵在門邊目睹房內劫後重逢的天倫圖。
莊則禮危顫地跪在床前扶著母親的膝,「娘,不孝子讓您擔憂了!」
「禮兒!真的是禮兒?」一襲粗布衣裳的老婦人溢落了淚水,雙手懸空摸索了會兒才尋到兒子的頭,激動之情難以自抑。「我的禮兒,你終於回來了!青天大老爺還你清白了是不?我就知道一定是弄錯了,我的兒子怎會是江洋大盜!幸好老天有眼,祖宗保佑!」
「哥!你——」一旁的少女瞧清兄長的模樣,不由得驚呼,散發糾結囚服破爛,細看更能發現多處大創小傷;本欲啟齒詰問的她,在兄長頻頻示意的眼神下嚥回心痛。卻怎麼也禁不了奪眶的熱液,不能自己地與親人抱頭痛哭。
旁觀始末的扣雲驀然有些瞭然,視線自母子三人身上調開,不期然撞上他宛似覆蓋了層寒冰的瞳仁,呼吸亂了兩下——他那眼神可是指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