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的話,正是到紐約之後,旭薇感受到的,她也不曉得哪個樣子的他,才是真正的他。他像是被分成了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一個屬於紐約的他;另一個是台灣的他。
「你想不想知道我的網路ID為什麼用36號藍色海灣?」商耕煜問。
「我可以猜到一半,你在台東的家,門牌號碼是36號,所以你用36號,至於藍色海灣我就不曉得是為什麼了。」
「後山的藥草田再繼續往上走半個小時,有片空曠草原,那裡可以看見一處完整半圓形的藍色海灣。回台東有機會的話,我帶你去那兒走走。其實,台東那個家,是我母親出生的老家。你記不記得我說過,我可能是混血兒?」
「嗯。」
「我母親十五歲時被賣給人口販子,十六歲接客,二十歲跟了一個外國恩客,兩個人結婚,過了兩三年不錯的日子。可惜到美國沒多久,男人變心了。我母親什麼都不懂,離婚後,她什麼都沒得到,沒有錢、沒有謀生能力,她在布魯克林區重操舊業,當Scupper,因為她東方臉孔關係,恩客很多……」
商耕煜的聲音冰冷,一雙眼漠然得可怕,像是他現在正在講述的,是別人的故事,而不是他的。
Scupper,是在街上拉客的妓女……旭薇有些無法消化。
商耕煜多半是因為說了難以啟齒的話,忽然陷入了沉默。而旭薇,則因為毫無預期會聽到如此震懾人的事實,一時半刻,也找不到話說,同樣沉默了起來。
她為兩人再倒了半杯酒,在這種時刻,喝酒似乎是唯一的選擇。
「我母親二十七歲的時候,不小心懷了我,她甚至不曉得我父親是誰,因為那天她喝得爛醉,跟酒吧裡八、九個男人雜交……黑人、白人、東方人、印地安人……都可能是我的父親。」他仰頭吞下一大口白酒,對著水晶杯訕笑。
「十六歲以前,我一直住在布魯克林區,沒離開過,我每天張開眼睛,最大念頭,就是努力讓自己離開布魯克林區。我努力唸書,跳了兩級,十六歲那年,申請到柏克萊大學獎學金,如願離開了布魯克林。
從那之後,我沒再問去過布魯克林、沒再回去看過我的母親……直到七年前,我母親感染愛滋,我到紐約市立醫院晃了她最後一面。
我母親唯一的遺願是……希望我替她回家鄉看一眼她鍾愛的藍色海灣。」
商耕煜的手離開水晶杯,抹了抹臉,雖然光線並不十分明亮,但旭薇仍是看見了商耕煜眼眶轉紅,眼底有些淚水。
「耕煜……你別再說了……」
旭薇沒辦法再聽下去,她不曉得……真的不曉得,台灣那個溫和良善、日子過得平淡如水的商耕煜,有那麼可怕的……過去。
「這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宇。傻瓜,為什麼要哭?那些事已經過去了。」商耕煜用拇指抹去旭薇落下的眼淚,笑得有些苦澀。
「耕煜,你不要再說下去了……說那些事,讓你很痛苦,不是嗎?」
「傻旭薇,我想讓你瞭解真正的我,你不曉得嗎?晚上我站在Vivian的畫像前,感覺有些陌生,感覺Vivian是真的離開我,去了天堂。
遇見你之前,我一直覺得Vivian還在我身邊。可是今天,我看著畫裡的她,竟然覺得她是真的離開了。
我答應過Vivian,如果我能再遇見喜歡的人,一定會向對方坦白過去……Vivian一直覺得我沒用真正的自己面對她,她說這是她的遺憾,而她希望我不會再讓我喜歡的人,有同樣的遺憾。」
說到底,他是為了守住對Vivian的承諾,才向她說那些事,不是為了他自己,更不是為了她。他說那些話,純粹是因為他答應過Vivian!
「到柏克萊求學的第二年,我認識了Vivian,並且瘋狂地愛上她,應該說……我們是瘋狂地愛上了彼此。Vivian是第三代移民,她的祖父母好幾十年前從台灣過來創業,到了她父母那一代,帝方已經是頗有規模的公司了。
Vivian的父親很早就過世了,Cindy幾乎把所有寄望放在Vivian身上。我的出現,讓Vivian的母親很不能接受,她查出我的背景後,更是極力反對我們交往。
但Cindy是個思想古怪的人,為了讓我知難而退,她竟然提議我休學到帝方工作兩年,她說兩年內如果我有辦法讓帝方上市,她就同意Vivian跟我交往。
為了Vivian,我接下了挑戰。
表面上Cindy讓我坐上管理層級的位置,卻不給我任何實際權力。她甚至公開我的身世,散播我是為了錢才追求Vivian的流言。
到後來,我覺得我已經不是單純為了Vivian而努力,而是為了賭一口氣。
兩年內,我讓帝方順利上市了。兩年後,我辭掉帝方的工作,回學校唸書直到完成碩士學位。
畢業後,我跟Vivian結婚,又回到帝方工作,Cindy將整個公司交給我,不再管事。
我跟Vivian過得很幸輻,那時的我事業成功、婚姻美滿,加上一個聰明的兒子,幾乎什麼都有了,直到Vivian車禍過世……
那天她剛拿到駕照,急著到公司來找我,想讓我分享她的快樂,卻在路上發生車禍,對方說Vivian變換車道時沒打方向燈,車速又快……
旭薇的腦子很混亂,商耕煜一古腦兒地把所有事全說了,根本沒顧慮她能不能消化。他跟Vivian那麼相愛,連拿到一張駕照的喜悅都迫不及待要互相分享……這麼相愛的兩個人,為什麼老天捨得分開他們?
「暫時說到這兒吧。很晚了,你該休息了。」旭薇幾乎想逃出這裡,太多複雜的情緒、太多衝擊,她沒辦法再承受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