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慕鴻沒遺漏掉夏宛青的一雙眸子,她的目光有著太多憐憫及慈藹,不僅望向上官翩翩,也同樣地投向他。
這這是中原第一世家的作風嗎?對待敵人竟如此仁慈心軟?真心關懷?
荊慕鴻在心軟化的那一剎那,又恢復剽悍的冷硬,他不許自己被上官家的溫情所收買。他已經受夠了中原的反覆無常,虛情假意;突厥的仗勢凌人,不講道義。人,本來就是不可信任,他要在這個險惡的人世掙扎,就不該再任意對人付出信任!
「我不會對她放手的。」他冷冷地說。
「族長,你……」上官宏毅面露痛苦之色說:「難道你不能明白老夫的心意?」
「上官老爺對東胡的大恩另日再報。」荊慕鴻凜然不懼地說:「就是因為這樣,更不敢有瞞於上官老爺,即使荊某只剩下最後一口氣,也不會讓上官姑娘離開東胡境內。」
「族長……」上官宏毅倒抽了一口氣,兩道濃眉緊緊擰起,回頭望向淚流滿面的妻子。
夏宛青知道事到如今,不說出當年的真相是無法將這一段孽緣了結,遂極為艱難地開了口:「你今生今世是和翩翩無緣的。」
「娘!」上官翩翩想要阻擋夏宛青揭開事實,以免這樣一來,自己先前為隱瞞事實所受的委屈努力付諸流水,荊慕鴻也會受到極大的刺激。
沒想到一向柔順的夏宛青卻向上官翩翩搖了搖頭,握住了她的手,一副自有打算的神情。
「我不相信宿命。」荊慕鴻侃侃而談。「如果我早就認命的話,我今日不可能還能站在這裡。」
夏宛青哀淒地搖了搖頭。「那如果我告訴你,我是你的親生母親,翩翩是你同母異父的妹妹……」
荊慕鴻面色慘青地粗魯打斷,「不可能,你說謊……」
但他隨即陷入不能言語的驚惶,因為他看見依稀還記得夏宛青模樣的國師在點頭認可,名重一時,不可能說謊的上官宏毅在點頭認可,上官翩翩默默承認了一切……
他不願相信,卻也無法反駁這樣的事實,也唯有這樣的事實,才說得通上官翩翩為什麼要求毀婚,三番兩次推拒他的愛意。
「荊……族長……」上官翩翩好不容易才能發出聲響,但為找個適合的稱謂,便為難了半晌,「族長……請讓我離開東胡,為了我,也為了你!」
「慕鴻,」夏宛青泣不成聲地說:「是娘對不起你,二十二年來,我沒有一日盡到母親應盡的責任。」
「慕鴻,上一代的恩恩怨怨就讓他隨風而去吧!」上官宏毅允諾說:「只要上官家屹立的一天,就會做為東胡在中原的後援,永不離棄!」
他話一說完,就攜妻帶女準備離開。
「站住!」荊慕鴻突然從驚惶中回過神來,面色陰森地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記得我對你們說過的話嗎?我要那一對姦夫淫婦的心來祭拜我爹的在天之靈,將他們的兒子流放為奴,女兒發放為妓,你們以為我是隨口說說而已嗎?」
「你的父親是死在我們的手中沒錯,」上官宏毅平靜沉著地覷了他一眼。「但我自問對他無愧,若真要說歉疚,那是對你,讓不知還在人間,無辜的你受盡磨難冷暖,才是我最過意不去的地方!」
「別在這裡假惺惺。」荊慕鴻已經被巨大的恨意所操縱,挑釁地說:「上官宏毅,你是漢子的話,就公平地一較高下,別像懦夫,一心想逃。」
夏宛青奔出護在丈夫的身前,情急地吶喊:「你父親是死在我的手中,要殺就殺我吧!」
「大王,住手!」國師哈林驚呼出聲,極為艱澀地吐出真相。「當年,是先王強奪人妻!」
國師當年見荊慕鴻十分孺慕自己的父親,把他當做心目中的榜樣,便隱瞞當年勒烈強奪人妻的卑鄙,把夏宛青投回丈夫懷抱說成不貞私奔,所以荊慕鴻多年來深信不移,一心為父復仇。或許就是這些深切的恨意,使得他有著不同一般人的意志,造成今日的功成名就。
他原本打算將這一段往事永埋在記憶之中,絕不洩漏,但沒想到今日老天竟安排當年相關人馬在東胡舊地重逢,荊慕鴻更是欲殺上官夫婦而後快,迫得他不得不說。
他若是不說,不管是荊慕鴻失手被害,還是上官宏毅死於荊慕鴻的劍下,都對東胡極為不利。
上官宏毅是中原第一世家的當家老爺,在東胡遇害,一定會在中原掀起軒然大波,荊慕鴻已經傷了大唐皇室的人,絕不能再傷上官宏毅一根寒毛。
根據這些思量,哈林說出了真相。
荊慕鴻果真無法承受事實的打擊,執著長劍漫天亂砍亂揮,以發洩心中巨大的衝擊與痛苦,他只覺得在剎那間,支持他二十幾年生命的信念全崩潰了,他的世界也隨之被深沉的絕望所盤據,萬劫不復。
在視覺的茫然中,天愈來愈黑了,不知怎麼的,他突然在昏暗中見到兩道曙光,他循光而望,原來是上官翩翩溫柔不能再過的目光。
剎那間,他領悟了一切,上官翩翩自始至終沒有背叛對他的情感,反倒獨力承受這一段最晦暗的不幸。現實的荒謬,上官翩翩的癡情,教他內心更加翻騰不已,他被巨大的悲歡所籠罩,掙扎不得!
他移眼四顧,發現上官宏毅夫婦愁容以對,欲言又止,似在苦思如何說服他放棄上官翩翩,而昆羅咄更無鬆手之意,一雙黑瞳的眸光儘是反射著上官翩翩的倩影。
片刻間,他茫然失措的臉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堅定,似乎在心裡已有了底,可以對屏息以待的眾人宣佈。
每個人都把目光熱烈地投向他,想要知道他的決定,看他是屈服在中原還是塞北的強權之下?
出人意料之外的是,他只是站在原地,對近在咫尺的上官翩翩伸出了手。不用開口,上官翩翩已情不自禁地奔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