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呵氣,白白的霧氣從唇間飄散出來。簷外的葉叢上凝著薄薄冰霜,簷柱與簷柱間系綁著大喜色紅綢紗,一朵朵纏結成布花,柱上雙喜剪紙隨處可見,彷彿怕人不知道月家正在辨喜事。
氣派的厚氈鋪著石階,踩在上頭仍能感覺布料柔軟——
「小姐,這厚氈不能踩,這是等會新人要踩的。」小廝面帶為難地上前請她高抬貴腳,將蓮足挪到氈褥外,別在上頭踩出髒印子。
「氈子鋪這麼大片,我不踩著走,難道要飛著走嗎?!」月下不甚高興,故意多跺兩下腳。她當然明白鋪這氈子的意思是什麼,為了是等迎親回府,新婦不能踩地,窮人家是以布袋鋪地,取其「傳袋」、「傳代」之意,而富有人家則是以青布條或氈褥代替布袋——
「小姐,您別為難我,瞧,像我這樣踩就可以了,小姐,您跟著我走。」小廝躡起腳尖,沿著厚氈外小小几寸的位置走,即使雙手端著五色同心花果及上等的好酒,他身形仍是俐落靈巧地躡到簷外,半顆花果也不掉、半滴酒液也沒灑。
「理你!」月下才不學他,大刺刺在氈子上留下她的足印子。
「小姐——」
月下拋開身後想數落她的小廝,不理睬她踩出來的足印子得讓小廝擦多久,她拐過曲徑,穿過廳堂之後,就是斐知畫的房間,她還沒踩進去,卻先被住捨週遭的熱鬧人潮給嚇到。
「火盆來了——火盆來了——」有名嬤嬤瞧見了她,連忙撥開擋路的人。「小姐,麻煩您了。來,給我就行了,您快去將自己打扮得漂亮些,再不久賓客就來赴宴,您也是主子,不能失了禮數。」
手裡的火盆被拿走,她也被推出新房,月下匆匆一瞥了新房裡的擺設,還沒點燃的龍鳳對燭、滿桌子棗子、栗子、花生;盞底系綰了同心結的合巹對杯及喜秤;她突然覺得這一切真實得好可怕……
怎麼回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快手胡亂捉住任何一個出現在眼前的人,開口就只追問一句——
「斐知畫真的要成親了嗎?!」
「……對呀。」第一個小廝用「你怎麼會這麼問」的模樣回她。
「斐知畫真的要成親了嗎?!」
「小姐,不然我們今天在忙什麼?」第二個丫鬟好笑地反問她。
「斐知畫真的要成親了嗎?!」
「再過半個時辰,新娘子就要迎回來了,還假得了嗎?」第三個被她逮著問的是大師兄。
「斐知畫真的要成親了……嗎?」
沒有第四個人回答她,因為她怕得不敢再問人……為什麼沒有人告訴她「這是騙人的,壓根沒這回事」?!
斐知畫人呢?他在哪裡?對,畫房!他一定在畫房!這定是有人在開她玩笑,嚇她的吧?!
月下凌亂奔著,沿途撞到好些名師兄弟也不曾停步,雙掌一拍,推開了畫房,裡頭昏暗一片,屋子沒有人影,最時常站在那裡繪墨的身影不在。
「斐知畫?」她絕望又懷抱希望地喚著,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屋子裡輕繞,直至消失,都沒有人回她。
繡履踩進畫房,她輕掩上房門,「斐知畫,我知道你躲在這裡頭,你到底在玩什麼把戲?這一切是騙人的吧?你出來跟我說,說你在騙我!你出來呀!一她滿屋子找人,只差沒翻箱倒櫃,連小孩也不可能硬塞得進去的花瓶都讓她倒出滿地的水,湊近眼去瞧瓶底,就怕遺漏了哪個藏身之處。「斐知畫,我數到三,你再不出來,我就要生氣了,你聽見沒?!」她跺足擦腰,對著空蕩的空氣咆哮,但氣人的是,還是沒人理她。
她必須沮喪承認,畫房裡,除她之外,再沒有其他人在。
瞄見畫桌上成堆的畫軸,全是眾人為了慶賀斐知畫成親的賀圖,她在裡頭看到一卷屬於她字跡的畫。
她好奇卻又害怕地拿起畫軸,漠視上頭寫著「謹祝鶼鰈情深」,她展開卷軸,沒發現自己困難地吞嚥唾液——
攤開的畫裡是她最擅長的春宮圖,畫裡的場景是喜房,半掩芙蓉帳裡春色無邊,筆觸是她最擅長的精工筆畫,畫的是新婚之夜的斐知畫與一名她好陌生的女人。
可是她沒有印象自己畫過這張圖,沒有!她沒有畫過——
她沒有畫過……嗎?
然而畫風是她熟悉的,只有她在畫春宮圖時,習慣性在女人臉上施以酒暈妝,甚至連女人的唇也是以真正的唇脂上色,落款有著她的名及章。
這是她的畫,一幅她全然不記得自己何時何地畫好的春宮賀圖!
「我畫過?……」她壓搾著腦袋,想從空白一片的記憶裡挖出片段關於這幅畫的點滴。她畫過的圖,不該這麼困惑,何況上頭提的日子不過個把月前,她不會忘記的,就算一天趕繪五張,她同樣張張認真,每一筆怎麼畫下,都刻在腦子裡,沒道理看圖像在看陌生人一樣。
「……對,我畫過,那天是在天香的竹舍裡接到帖子,帖子還是練哥轉給我的,我就是在天香的屋子裡畫下這張賀圖——那時我和天香還邊畫邊笑鬧……」
一點一滴的印象慢慢墜入心湖,彷彿有人點醒她一般,那片刻的空白被填滿,隨即有了最完整的記憶。
看畫的眼神仍同陌路,可是她接受了腦海浮現著自己執筆繪下這張春宮圖的景象。
「斐知畫成親是真的……」
即使她已經眼睜睜看著斐知畫以紅綠彩錦綰成的同心結牽巾將新婦迎入主廳參堂,以師為父,主位坐著呵呵直笑的爺爺,隨著禮宮拜天地、拜父母、夫妻交拜,全盤聽話進行。
即使送入洞房,大伙興高采烈地拿金錢彩果撒帳,嘴裡笑鬧吟念著「撒帳東,簾幕深圍燭影紅,佳氣鬱蔥長不散,畫堂日日是春風——」的撒帳歌,取笑新人衣裾上盛得越多果子就表示得子越多。
即使大伙吆喝著要鬧新房,又是考文又是考武,玩到盡興時還乾脆要新人同喝一碗酒,或要新郎倌在不脫下媳婦兒霞帔的情況下,將肚兜兒解下來擱在桌上,才肯善罷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