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荷,福三爺到了,你怎麼還坐著不動啊?快幫娘招呼啊!」
崔夫人終於呼喚了一聲,這樣的呼喚對崔府所有人來說都是熟悉的,以前,每一次福康安來拜訪,她總這般急切慇勤地呼喚著女兒。
只是今天,這看似熱情的呼喚聽在耳邊,卻有了冰冷之意。
福康安手上一緊,掌中的茶杯忽然破裂,瓷片割破皮膚,血鮮紅得如熾熱的心,悄悄滴落。
崔詠荷的心也冷到了極點。
招呼?是啊,自定親以來,她對福康安的招呼從來不是打就是罵。
而今日,娘親要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如何招待福康安?
抬起頭,目光掃過滿園的高宮顯貴,不知何時,所有人的喧鬧笑語低弱了下來,大多數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終於明白了,為什麼聰明的爹會送請帖到傅府,為什麼傅家沒落,崔府卻來了這麼多賀客……所有人都只不過是為了看一場由她來主演的好戲。
輕輕地取了桌上的茶杯,將殘茶潑去,滿滿地倒上了酒,一仰頭,飲得一滴不剩。
滾燙的熱酒下腹,彷彿也將她滿腔的血燙熱了一般,沒有再遲疑,起身離座,一步步走向福康安。
無聲無息地,許多人都有意無意地讓開路,眼神自然地追隨著她。
喧鬧的花園裡,一下子靜得只有戲台上名旦婉轉溫柔的輕唱聲,但此刻卻再也沒人有心思往戲台上多看一眼了。
王吉保想也不想,側身便攔在福康安面前。這個女人對三爺素來不敬,如今傅家落難,他怎麼可以讓爺在這麼多人面前受辱?
「吉保,讓開。」低沉的喝聲依然有著不可抗拒的威嚴。
王吉保無可奈何地閃開,緊握的雙拳已然進起青筋,怒目瞪著崔詠荷,眼中滿是凶狠的威脅。
崔詠荷就算看到了他的眼色也不會理會,更何況她根本不曾看向他。
她的眼睛只是看著福康安,眼中也只能看見福康安。
福康安的臉上已不見了笑容。他抬頭,凝眸看著崔詠荷,欲語還休。
並沒有憤怒,亦不見畏縮,他只是再也不笑,只靜靜地凝望這多年以來從不曾給過他好臉色,卻已命定要做他妻子的女人。
「為什麼這樣不小心?」從來不曾有過的溫柔語聲,如清風掃盡滿天風雨。
輕輕地伸手從他手掌中取下那已然破碎的茶杯,他指尖的血液在她纖白的手上,鮮紅熾熱得一如她滾燙的血、火熱的心。
身旁不知有多少視線忽然充滿驚訝,驚呼聲若有似無,然而崔詠荷不曾聽到,也沒有看到,她的眼睛不曾從福康安身上移開。
站得如此接近,呼吸可聞,她終於可以仔仔細細地看他,也從來不曾用這樣寧靜的心,靜靜地看著他。
依然是如劍般英挺的眉,卻似被天地間的無形重擔所壓制,再不能飛揚;依然是星般幽黑的眼,卻找不到以往有的燦然光華;沒有了笑容,也不見悲苦的臉,令人感到淒涼。
一種無名的酸澀湧上心問,不知為什麼,想要放聲一哭,卻半聲嗚咽也發不他不該是這樣的!
他天生便是天之驕子,該如初見時那樣,銀鞍白馬,風儀如神,奪去天地間一切的光彩,讓陽光也只為襯托他而閃耀!
不知有多少目光凝視著她,靜靜地等待這場戲如何演下去,只聞戲台上花旦柔媚婉轉的唱著:「人情冷暖憑天造,誰能移動他半分毫……」
人情冷暖憑天造,誰能移動他半分毫。心頭無言地默念一遍,輕輕地,她笑了起來,整個世界也因這一笑而燦亮,秋風秋寒也被這樣明亮的笑意所驅散。
旁若無人地執起案上的酒壺,她用著一直拿在手裡的杯子,斟了滿滿一杯,雙手遞給福康安。
「已經有秋意了,茶也涼了,不要再喝了。」抬起頭,冷眼凌厲地掃了一眼所有正望向她的官員們,「還是喝一杯熱酒,溫一腔英雄血,也好掃盡了這天地間的卑鄙小人、奸佞賊徒。」
福康安料到她必不會雪上加霜,卻萬萬沒想到,她會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出這般毫無掩飾的話來,全身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震,明確地感覺到四周所散發出的敵意,全朝她直射而去。
即使在戰場上,一個人獨對萬馬千軍,也不會比現在更讓他感到危險、感到害怕。
這個瘋狂的女人,貿然地挑動這麼多高官的敵意與憤怒,就是當朝宰相,也不會做這樣愚蠢的事,而她不過是個膽大包天,卻全無自保之力的女人。
強烈的憤怒,令他眼中射出激切的怒焰,第一次,他狠狠地逼視崔詠荷。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面前他的憤怒眼神,卻只讓崔詠荷淡淡地、驕傲地微笑起來。
她的笑,有一種勇往向前的決絕。捧杯的雙手依然伸在半空中,寧靜地等待彷彿可以就此為了他等到上千年、上萬載,終不會變。
福康安怔怔地望著她,看她美麗的嬌顏。燦亮的笑容,飛揚的眉宇、明定的眼神,漸漸地,眸子裡的火焰更加熾熱起來,只是,不再因為憤怒。
手徐徐地抬起來,緩緩地伸出去,終於觸到了那雙捧著美酒懸在半空中等待著他的手。
手指輕觸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地顫了顫,這一種顫慄,自手指傳到全身,再傳至心頭。
崔詠荷沒有動,雙手依然穩穩的,杯中的酒一滴也沒有濺出來,只是明定清澈的眼神忽然微微一亂,有意無意地移了開去,不再目不轉晴地凝視福康安的眼眸。
小小的一杯酒,福康安卻用了整個心靈、全部生命才能接得過,舉得起,飲得下。
酒因為在崔詠荷手裡擱了太久,已然冷卻了,冷冷的酒飲下了腹,卻覺得從喉頭直至心底,都是一片滾燙。
站起身來,挺直了腰,看向正呆呆地望著自己與崔詠荷的崔名亭,一笑施禮,笑容淡定高貴,動作瀟灑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