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戰臉上出現堅毅之色,他點點頭,謝過警察,把車駛向橫街再轉出來,他已再度轉向機場的方向。
一路上心臟猛跳,全身軟弱無力。這不可能,怎麼會發生這種可怕的悲劇呢?人生豈不太兒戲?說死就死——親愛的兄弟,他還這麼年輕,還有大好前途,還有愛他的女人等他回來,他怎能——怎能就此走了?
不受控制的眼淚簌簌而下,視線模糊了,他看不清前面的道路——他是不是真的就此失去最親愛的兄弟?
機場大堂一片混亂,悲傷流淚的,大聲抗議的,木然失神的乘客親人圍成一堆。
日航地勤人員低聲下氣,歉然的,不厭其詳的一次又一次向大家解釋。以戰耳裡只有「嗡嗡」聲,完全聽不見他們在說甚麼。
一個掛著名牌的日航人員走過,以戰一把抓住了他,沙啞急切的問。
「告訴我,是不是你們飛機出事?是不是所有乘客罹難?快說。」
那人尷尬又不安的對他點頭。
「對不起,目前只有這些消息,所有救援人員全向空難處趕去,附近海域的船隻也都前去幫忙。目前——只知道這麼多。」他說。
「沒有一個人生還?」以戰顫抖絕望。
「空中爆炸,很難有倖免者。」
以戰放開那人,再也支持不住自己身體,他緩慢的蹲下來,整個人縮成一團,把臉埋在手裡,像個無助的孩子般哭泣起來。
在機場等了七小時,沒有一次有好消息傳回來。從直升機帶回來的消息說失事
現場海上一片火海,碎片、油漬佈滿海面,不見屍體,大概都已——粉身碎骨了。
靠在一邊沙發上的以戰已麻木僵硬,再壞、再可怕的消息也只不過在他鮮血淋漓的心上再刺一刀而已,他已痛無可痛,傷無可傷。確知機上乘客無一生還時,他的心已隨著死去——他失去了最親愛的手足。
他不敢打電話回家,怕自己的聲音嚇壞母親,他也不敢打電話給——他只打給明柔,或者她能幫忙。
「明柔,是我。」他強忍悲痛。
「以戰,老天!我以為再也聽不見你的聲音。」明柔在電話裡哭起來。「你在哪裡?我快急瘋了,那班機是不是——」
「是。」以戰深深吸一口氣。「媽咪怎樣?」
「她還不知道這消息,沒有人敢告訴她。」明柔收拾了哭聲。「我讓媽咪找朋友陪她打麻將,不知道能瞞到何時。」
「這樣——就好。」以戰透口氣。「你也去陪媽咪,現在我還不能回來。」
「你在哪裡?為甚麼不能回來?」
「機場。我等進一步消息。」以戰不死心。
「還等甚麼消息呢?」明柔歎息。「所有的人還怕連渣都不剩——」
「不許這麼說。」以戰大叫一聲。「死的是我的兄弟,他——替我去紐約的。」
「對不起,我非有意。」明柔立刻道歉,這是她的可愛處。「對不起。」
「快些去陪媽咪,帶手提電話,我再跟你聯絡。媽咪——能瞞多久就多久。」
「保重,以戰。」明柔的聲音又有哭意。「你知道嗎?飛機失事的消息傳來,有那麼一段時間我以為是你,真嚇死我,明知是以哲替你去的。我很傻,是不是?」
「好好照顧媽咪。」他掛線。
明柔仍抓著電話呆怔半晌,怎麼以戰的語氣這麼奇怪,奇怪得完全不像他——是他太悲傷吧?她要諒解他的心情。
開車趕到傅家,二樓小客廳裡麻將聲依然,傅太愉快的笑聲遠遠的傳過來。 明柔放下心來,她仍不知以哲的消息。
若無其事的走進去,強裝笑臉。
「今天誰是長勝將軍。」她提高聲音。
「我,是我。」傳太笑得開懷。可憐的她完全被蒙在鼓裡,不知道失去了最親愛的兒子。「明柔,來看,我一吃三,多威風。」
明柔走到傅太背後!輕輕用手按摩她的肩頭。「累不累!媽咪,我替你鬆鬆骨。」
「不累,一點也不累。不要你辛苦,你去看看廚房給我們做了甚麼點心。」
「才十點鐘就吃宵夜?」明柔誇張的。「你們都不怕胖嗎?一
「以戰呢?為甚麼沒跟你一起?」傅太問。
「他有點重要事,」靈活的明柔也差點不會反應。「他約了朋友。」
「打電話叫他早點回來,」傅太隨口說.「以哲去紐約,他該多些在家。」
「會。他就回來,我們剛通過電話。」
以戰的電話卻一直沒有再來。
明柔急得不得了,守著電話坐立不安,該有一點消息來,是不是?不可能有更壞的消息,以戰仍然守在機場?
麻將結束,客人陸續離開。
「阿強怎麼還沒有回來?」傅太伸伸懶腰。
「就快了,」明柔不安的看表。「我可以在這兒陪你先休息。」
「不要陪我,你回家,」傅太笑。「屋子裡有那麼多人,我不怕。」
「我想等以戰,有點事跟他商量。」明柔不敢離開,這是以戰的吩咐。
「我不陪你了,有點累。」傅太回房。「太晚了你就住在這兒,讓工人替你預備。」
「晚安。」她送傅大入房。
一個人留在空寂的客廳有點害怕,明柔走到以戰的臥室等著。經過半天的緊張勞累,她也倦了,在長沙發上模模糊糊睡著。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她被一聲尖銳、恐懼、悲傷、張皇的叫聲驚醒。甚麼人?甚麼事?尖叫發自傳太臥室,她不顧一切的衝過去。
臥室門沒鎖,她推門而人,但見傅太滿面淚痕,驚悸、失神、悲哀的坐在床上。
「媽咪,甚麼事?甚麼事?」明柔抱住傅太。
傅太怔怔的出了一會神,緩緩透一口氣。
「原來我發夢,噩夢。」她說。
「一定好可怕,嚇著你了,」明柔輕拍傅太背脊。「只是夢,不用害怕。我陪你。」
傅太仍是那副失神的樣子。
「我夢到阿強,」傅太又說:「夢到他穿了一件日本式的白袍,兩隻手拚命向我伸來,但走來走去都碰不到我,他——他——看來好慘、好傷心、好可憐的樣子,然後,一下子他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