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記憶如漩渦般絞了進來,他已經滿十五歲,考上高中了,爸爸還送他一部變速腳踏車當作禮物。
記憶加速流動,突如其來的猛烈撞擊讓他心驚,他不覺心頭一痛,整個人像是掉進了無底洞,焦急地拉住大姊,「爸爸呢?那部車子把我們撞下去,爸爸找人救我,他流血了,他也住院嗎?還是在家休息?他傷勢還好吧?」
「爸爸......很好。」大姊輕牽嘴角,立刻轉過身子。
「爸爸在哪裡?我要見爸爸!」
大姊很忙碌地整理床頭櫃的衛生紙、保溫瓶、毛巾,「爸爸在家裡。」
「我打電話回去!」
「病房沒電話。」
「大姊、大姊!你感冒嗎?聲音怪怪的?」
「大姊沒感冒,你睡個覺,我去叫你大姊夫過來換班。」大姊始終沒有轉頭,直接走出圍住病床的簾幕。
他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大腿隱隱傳來脹痛,他不覺地握起拳頭。
溫熱的感覺從掌心傳來,似乎是爸爸仍握著他的手,叫他不要害怕。
他安心地閉上眼睛。他不會害怕,也不會讓爸爸媽媽擔心,學校開學了,他必須趕快好起來,以後還要跟著爸爸出門釣魚,再帶上一籮筐的收穫回家讓媽媽加菜。
接下來他因骨髓炎連續發燒了好幾天,昏昏沉沉地臥床,好像很多人來看他,可是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他想回家找他們,卻沒有力氣起床。
這天黃昏,他忽然睜開眼,窗外天空有一片瑰麗的晚霞,將病房的白牆壁染成慘澹的血紅色。
病床邊沒有人,簾幕輕輕飄動,他聽到哭聲。
「下禮拜就要出殯,阿廷能去嗎?」
「唉......再說吧。」
「可憐啊,阿廷這個囝仔很愛他爸爸,他怎麼受得了呀?」
「大嬸婆,噓噓,你不要哭,不要吵醒他。」二姊很壓抑地說著。
「遲早也要讓阿廷知道啊,你們爸爸為了救他,跑起跑落,腦內出血都不知道,抬上救護車就不行了,嗚!我沒看過這呢疼子的老爸,天公伯啊真沒良心,七少年八少年就叫伊去了,看不到你們阿廷娶媳婦......」
「大嬸婆......」二姊的聲音也哽咽了。
她們在說什麼?!
他握住拳頭,感覺冰涼而空虛,曾經用力握住他的爸爸哪裡去了?
「我要回家!」他霍然坐起身子,大吼一聲。
「阿廷!」二姊和大嬸婆衝到病床邊,兩人臉上皆有淚痕。
「二姊,爸爸呢?」他大聲質問。
「阿廷,爸爸......」二姊才一開口,眼淚就掉了下來,「本來是想等你身體好一點再跟你說。」
「爸爸他?」他腦袋空白,不願猜,也不願想。
「你爸爸死了啦!」大嬸婆哭了出來。
胸口如被狠狠重擊,撞得他無法呼吸,眼前一片黑,世界在瞬間毀滅。
最疼他、寵他的爸爸死了?今後誰帶他去釣魚?誰陪他一起挨媽媽的罵?他們還有好多、好多的深山溪流沒去過,爸爸還等著他長大買車啊!
「你胡說!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他拚命大吼。
「阿廷!」二姊哭著拉住他,「爸爸走了,出車禍那天就走了。」
「不可能!不可能!他跟我說話,還出去找救護車,他根本沒事,他只是手流血而已,你們都搞錯了,一定是錯了!」
「阿廷,你聽二姊說,爸爸是腦出血,看起來沒有外傷......」
「不可能!不會的!」他心情混亂到極點,心痛得幾乎爆裂,激動的淚水流了滿臉,想也不想,伸手就去拔點滴針頭,「我要回家!爸爸在家對不對?他沒事就整理他的釣具,還要幫媽媽掃地,他一定忘記過來看我了......」
「阿廷!」二姊和大嬸婆同時制止他的衝動。
「爸爸在頭痛,對了,他頭痛!」爸爸摀住額頭的一幕如影歷歷,他心臟絞得幾乎碎掉了,淚眼模糊地大哭,「爸爸要救我,他也不管頭痛了,是我害死他的!是我......」
「阿廷,你不要胡思亂想!」二姊忙說。
「你們別擋我,我要回家看爸爸啊!」他的左腳已經挪下床緣。
兩個女人根本擋不住十五歲少年的蠻力,他伸手一推,整個人立刻下地,卻忘記右腳根本不聽使喚,身體一晃,人就倒了下去。
及時趕來的護士和二姊、大嬸婆馬上扶住了他。
倒下去的瞬間,他又有了落入無底洞的失速感,雖然旁人及時抆住他,但他的心還是繼續掉落,身邊是黑漆漆、陰冷冷的幽暗空間,他看不到太陽,也找不到溪底那一閃一閃躍動的銀光。
他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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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初亮,一個高大壯碩的身形衝進醫院大門,沒頭蒼蠅似地在空蕩蕩的櫃檯邊繞了一圈。
「少年仔,要做什麼?」警衛走過來詢問。
「我找雨潔!雨潔!我的女朋友!」張奇廷全身是汗,神情焦急。
「急診的?還是住院的?」警衛經驗老到地問他。
「她出車禍了!」
「你先去急診處......」
警衛話還沒說完,張奇廷已經順著他的手勢跑了出去,重重的腳步聲響在走道,就像他連續狂跳好幾個小時的心跳。
他說不出心中的緊張與害怕,只怕一覺醒來,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他喜歡她,愛跟她鬧著玩,更愛抱抱她那暖暖的小身子,總以為他們還年輕,來日方長,他們有很多的時間談戀愛,他可以讓她慢慢喜歡她,他也可以暑假一放兩個月不見她,反正要找她,隨時有電話和網路,而且開學後,有的是時間在一起。
然而,一個意外,足以斬斷他的青春美夢。
他慌慌張張地在急診室晃了一圈,總算查清楚她已轉到樓上病房,又一口氣跑到病房。
輕掀簾子,他見到躺在病床上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