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靠什麼生活呢?」
「我要吃飯,於是就試了幾個比較正規的工作。」他看了看她,這次眼裡露出了一絲幽默。「我賣了一段時間的保險。」
從他開始講話以來,摩根娜第一次笑出了聲。「我無法想像。」
「我也是。這個活兒沒干多久。我想,談到這個問題,我能嘗試以寫作為生,真得謝謝那個老太太。她只要抓住我亂寫,就會給我一頓痛打。」
「什麼?」摩根娜覺得自己肯定是聽錯了,「她因為你寫東西打你?」
「她哪裡懂得吸血鬼追隨者的精神世界,」他漠然地說,「所以,我想既然那是她最不想讓我幹的事,我就偏偏要干。我搬到了洛杉礬,在那兒略施小計,謀到一份差事,給幾個特技人員打雜。後來我又當了劇本校對,並且遇到了合適的人。最後又設法賣出了《飄浮的影子》。外祖母是在那部電影正拍攝時歸西的。我沒參加葬禮。」
「如果你指望我會為此而批評你,我會讓你失望的。」
「我不知道你會怎麼想。」他吞吞吐吐地說。他在一棵柏樹下停住腳步,轉向摩根娜。「電影上映時,我二十六歲。那片子……哈,用句不合適的雙關語來說吧,是一個令人驚悸的成功。突然之間我成了叱吒風雲的人物。第二個劇本也被選中,還得了金球獎提名。從那時起,電話就開始來了。我姨母。她只不過需要一些鈔票渡過難關。她的丈夫從未升到中士以上,而她有三個想進大學唸書的孩子。接著是麗安。」
他用兩手在臉上擦洗,希望能將怨恨、傷痛和記憶一起擦掉。
「她先給你打的電話。」摩根娜提示他說。
「不是。有一天她自己找上了門。那場面也許會很滑稽,假如她不是那麼可憐的話。這個陌生女人,臉上塗抹得像個丘比娃娃,站在我的門前,聲稱是我的母親。最糟的是,在她身上我能看出自己的影子。從頭到尾,她站在那兒,傾訴她生活中的淒慘故事,而我只想當她的面撞上房門。再從裡面閂上。我聽得見她說什麼我欠她的,因為生我毀了她的一生,第二次離婚後現在一無所有。於是我給她開了一張支票。」
他說累了,順著柏樹向下一滑,坐到鬆軟的地上。太陽很低,影子很長。摩根娜在他身旁跪了下來。
「你為什麼給她錢,納什?」
「那是她想要的。反正我也沒有別的東西給她。第一次支付讓她消停了大約一年。其間,我還會接到姨媽或哪個表弟的電話。」他攥起拳,在大腿上睡了一下。「然後幾個月平安無事,你會覺得生活又恢復了正常。但是,他們就是不肯讓你忘記你是從哪兒來的。如果時不時地掏幾千塊錢就能辦到,應該說是很合算的。」
摩根娜的眼睛升起了怒火。「他們沒有權利,沒有權利盤剝你。」
「我有的是錢。」
「我沒說錢。我說你呢。」
他緊緊地盯著她的眼睛。「他們提醒我,讓我知道我是什麼人——我是幹什麼的。」
「他們甚至不認識你。」她憤憤不平地說。
「對,而且我也不認識他們。但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摩根娜,你知道遺產是怎麼回事。知道血液裡流淌的是什麼。你繼承的是魔力。我繼承的是利己。」
她搖了搖頭。「無論我們繼承什麼,都可以選擇,決定發揚還是拋棄。你和生你養你的人毫無相同之處。」
他抓住她的肩膀,他覺得手指發緊。「甚至超出你的想像。我已經做了選擇。也許我不再躲避就是因為這永遠解決不了問題。我知道我是什麼人。最喜歡獨處的人。摩根娜,我的未來沒有漢德森一家。因為我不想要。我不時地開出支票,然後大門一關,回到一人世界。這才是我想要的。沒有約束,沒有義務,沒有責任。」
她不會同他爭論。在痛苦如此表面化的時候,她不想爭。換個時候,她會向他證明他的想法有多荒謬。此時此刻抱著她的這個男人,其實可以很溫柔、很慷慨、很甜蜜。這些東西,別人從未給過他。這些東西,他只留給了自己。
但是她能給他一些東西。哪怕只是短暫一刻。
「你用不著告訴我你是什麼人,納什。」她輕輕拂開納什臉上的頭髮。「我知道。我要求的東西沒有你不能給的。我接受的東西沒有你不想給的。」她抓起護身符,在上面合上他的手,然後又放上自己的手。與納什的眼睛對視的,是她深邃的目光。「這是一個誓言。」
納什覺得手裡的金屬在變暖。他有些困惑,低頭看去,護身符發出脈動的光。「我不——」
「一個誓言。」她重複說,「一個不能違背的誓言。有一樣東西,我能給的東西,我想叫你接受。你肯信任我嗎?」
什麼東西悄悄地籠罩在他的頭上。像雲彩投射的一片陰影,涼爽、柔軟、輕如羽毛。緊張的手指在鬆弛,眼皮沉甸甸的,是種舒適的感覺。他聽到自己在遠處呼喚摩根娜的名字。接著,他進入了夢鄉。
他醒來時,太陽是溫暖的、明亮的。他能聽到鳥兒的歌唱和海水拍打岩石的悅耳的聲音。他坐起身,不知自己身處何方。
他身處一個遼闊的青草搖曳的牧場。草地上彩蝶飛舞,野花飄香。幾尺以外,一隻神態溫柔的小鹿停下安詳的腳步,細細端詳著他。悠閒的蜜蜂嗡嗡地飛,微風在高高的青草中輕聲吟唱。
他似笑未笑地摸了摸下巴,隱隱約約地希望能摸到一把和李普·范·溫克爾一樣的鬍鬚。可是他沒有摸到鬍鬚,他也不覺得自己像個老人。他感覺神清氣爽。他站在那裡,看著遠處一片片的野花和波浪般的青草。頭頂上,天空宛若一個深藍色的大碗。那是晴朗的春天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