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倏地閃到窗口,采眉跟著翻下床,他們一個有劍首,一個有劍尾,沒有人願意放掉。她看到懷川,月光下偉岸的身形彷彿早在她的意料中,令她忘了叫喊。
「給我!」懷川輕喝,他力氣大,沒兩招就奪了劍轉身奔入黑暗中。
「你休想!」采眉也不是輕易放棄的人。她發現自己竟是和衣而睡,連繡鞋也沒有脫,於是便毫不遲疑地追上去。
雪風颼颼、大地凍寒,但采眉太過激動,沒有感覺到一絲冷意。她纏過的足,在幾年的勞動後,也算健步如飛,但再怎麼樣也跑不過一個練武男人的大步伐。
懷川原可以在瞬間消失無蹤,可如此時辰天候,他沒料到一個閨秀真會追得鍥而不捨,於是,每隔一段距離便會停下來看著她跌跌撞撞的,不禁心生焦慮。
「你回去吧!劍是我的了。」離屋子稍遠後,他大喊。
「不!那是懷川的,你非還我不可!」她氣喘吁吁地說,腳很痛,卻不肯歇止。
「人都死了,劍還有何用?不如讓我拿去殺敵!」懷川厲聲說:「你趕不上我的,何必自討苦吃呢?」
「劍是懷川的遺物,我要守著它,你若是懷川的好友,就不該奪劍,做人要有義氣才對!」采眉覺得自己快走不動了。
「你守著它,懷川不會感激你的!」他說完,便遁入黑夜中,狠心不去理會她的頑固。
采眉急了,他這一走,人不回來,劍也不會回來,就像懷川的死和她的姻緣,是注定的無望!
沒武功和體力,她靈機一動,痛苦地低呼一聲,整個人跌坐在地。她沒真正演過戲,只見過丑旦角在戲台前的喜怒哀樂,於是學起他們誇張的表情。
懷川尚未走遠,心被她的哀喊牽引,完全不疑有他地直奔到她身邊,憂心地問:「你受傷了?傷到哪裡?」
采眉盯著流空劍,極柔弱地說:「好痛!我的……腳,大概是傷到筋骨了。」
既提及腳,就不得不翻繡裙,懷川看到她從不示人的白綾襪和繡鞋,那一刻的氣氛極微妙。
采眉忍住羞怯,硬著心偽裝,指著小腿說:「站不起來了。」
這樣的「犧牲」才能讓懷川放下劍,他將手輕放在她指的傷處,如此纖細又柔弱無骨,待他要診療時,她突然拾起劍,並開了鞘,本來只是威脅,但動作太猛,他又是反應極快的人,犀利的劍鋒竟劃在他的手背上,湧出一片鮮紅的血,一切都發生在頃刻間……
采眉嚇得跳開來,差點撞到身後的一棵大樹。
懷川極驚愕,喃喃地說:「這把劍真的對你那麼重要,重要到非讓你用誘騙的方式來迷惑我嗎?」
「你的傷……還好嗎?」采眉結結巴巴地問。
他不看血流得如何,只歎息著說:「傷在你的劍下,也算我欠你的,這把流空劍你想要就留下吧!」
莫名其妙地來、莫名其地去,就如他的行事作風。她還來不及眨一下眼,他就遠遁而去,連腳步聲都沒有。
「你的傷……」她的話無頭也無尾,更無人聽。
采眉像遊魂似的慢慢往屋子的方向走。
她誘騙他了嗎?迷惑他了嗎?沒錯,傷在她的劍下,是他欠她的,因為他害她的守節變得困難,也成為她身心的煎熬。
她竟傷了狄岸……他大概再也忘不了她吧!即使不再相見,那疤痕永遠也磨滅不了,不是嗎?
緊握流空劍,她默默地流下眼淚,不為懷川或命運,只為自己那顆酸楚委屈,無處可訴的心腸。
第五章
無眠
而今聽雨僧廬下,
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
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又是一個無眠的夜。
每當太陽一落山,萬物歸寂時,就是采眉最怕的時候。因此,她白天總盡量做得很累,希望一觸枕便能入夢,才不會滿腦子胡思亂想。
但現在是春天,山上的桃花及杜鵑開得燦爛,嫣紅漫成一片,香濃的氣味瀰漫,醒艷人的五官知覺,令人感到一種亢奮,大概就如古人說的「懷春」之心吧!
當然,采眉是不許有的,儘管她才二十一歲,卻已必須見花美而心不動,聞芳馥而意不移,如老尼寂寂入定。
過去兩年多都很平靜,但自從去秋狄岸來過之後,一切都漸漸動搖。有時走在山裡,老覺得他會出現;在自家庭院,也恍惚以為他在注視,甚至是凝望著流空劍,記憶不歸懷川,而歸給了那個不該的狄岸。
而今夜,月亮光華滿溢,竟也像狄岸在笑!
她從不知道一個人進入腦海是如此容易,要除去如此之難!
采眉用手握著小陶罐,鬆了又捏了、捏了又鬆,那是大姑姑給她的一百個銅錢,說夜裡睡不著時,就丟來檢。
她從來沒用過,也自信用不到。想那景象多慘哪!一個黑暗中僂跪的身影,無助狂亂地撿拾著散亂的銅錢,如無止盡的懲罰。那代表對內心慾望的降服,是失敗和瑕疵,采眉不願自己走到那可悲的一步。
大姑姑是聰明的,不見外人,省卻多少煩惱呀!
也許她該撿一次,嘗嘗膝皮磨破,羞愧難當的滋味,然後就能恢復平靜。她深吸一口氣,打開陶罐蓋子想灑落銅錢……
突然,遠處有「嗚——嗚——」聲響傳來,在靜夜中詭異得令人不寒而慄。
在采眉還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時,夏萬已急促地來敲房門,「三姑娘、倩姑娘,快起身,海螺鳴響,應該是有海寇來了,我們得快到後山躲人!」
海寇?采眉覺得身子一陣陣冷起來。朝廷有東南倭患的事她從小聽到大,其中藏了不少殺人如麻的殘暴故事,但海寇不是早就被平定了嗎?至少在竹塘這幾年都不曾遇到過啊!
雖是方寸大亂,但她還能鎮靜的安撫小姑,幫夏萬背起婆婆,眼觀四壁,心想,除了人之外,還要帶些什麼呢?
「我的妝奩、繡好的枕被……」巧倩腦裡一片空白的呢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