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到富陽前,住宿在一座廟裡,夏萬突然高興起來說:「情姑娘,杜家的姑爺已經親自來迎人了,他們就在下一個村鎮正等著你哩!」
「妹妹大喜,看來杜姑爺是個好人呢!」采眉說。
「喜什麼呢?」巧倩紅著臉說。
母親方過世,心情再怎麼樣也無法開朗起來,但曉得姑爺來後,巧倩也顯得比較有精神,斷了許久的刺繡又在手裡穿梭著。
想著姑嫂很快就要離別,又有幾分不捨。那一夜,采眉輾轉反側,好一會兒才睡著。
夢裡,她彷彿又回到竹塘,手裡提個籃子,身子很輕盈地走在竹林間準備要去上墳。走著,走著,有人在她旁邊極溫柔地說:「采眉、采眉,我多喜歡你呀!」
她感覺是狄岸,心暖熱了起來,熱流到達四肢百骸。她尋找他,正對著那男性的豪邁笑臉,笑裡又暗藏款款深情。
她環繞在林中飛舞,恍若一隻翩翩彩蝶。他無所不在,碰了她的玉臂柔腕,並將她圈在懷內,呼吸吐息在她的臉龐,好幾次唇要觸及唇,魂魄交歡著……
太美好了!采眉幾乎到了忘我的境界,滿眼只有狄岸及他佔有的神情,都令人迷醉……
忽地,她跌到懷川的墳前,手中有一把大扇子,一個陰慘慘的聲音說:「你是不是希望快點扇乾丈夫的墓好去嫁人呢?或者你要挖丈夫的腦,去醫新男人的病呢?」
呀,這是莊子戲妻那段離奇詭異的故事,是責罵她孟采眉的淫蕩無恥嗎,忽地,她又像在汶河上,梟鷹盤旋天空,河裡的木板沉沉浮浮。這次是她被綁住,只有她一個人飄流示眾,木牌上寫著——
私通之罪,天理不容,男女姦淫,十惡不赦……
有個聲音陰陰的說:「失了貞節的女人,豬狗不如,人人唾棄,論罪該死……」
不——采眉猛地坐起來,驚恐地瞪大眼睛,心被狠狠地箝夾著,痛得她滲出冷汗。她怎麼會作這種夢?這種彷彿會天誅地減的可怕噩夢,在一旁淺眠的巧倩發現她的異樣,忙問:「怎麼了,」
荒淫之夢能說嗎?所以,采眉只能顫抖著唇搖搖頭,無法成聲。
巧倩乾脆坐直,點亮燭火,也悶悶地發起呆來。
「快睡吧!明天可要見新姑爺呢!」采眉聲音暗啞的說。
「誰管他。」巧倩想起母親,又不禁悲從中來。
方纔的夢像一場發疽的病,沉沉地壓在心底。采眉鄙視自己,無法接受不貞不潔的自己,覺得自己再也配不上懷川的忠義,她好難受呀!
思緒昏亂中,采眉拿出那層層裹著的金玉鎖片,一面是梅花,上面有「傲梅香」三字;一面是蘭花,刻著「凝蘭蕙」。
這文定之物,竟似譴責般的數落她的罪……采眉將它放在巧倩的手中說:「你的大喜之日,本來應該更風風光光的。這塊鎖片,原屬於夏家,現在拿來當作你的嫁妝,也是應該。」
「不!這是大哥給的,你千萬要留著!」巧倩忙推回。
「我留著有何用呢?以後我入『貞義樓』,再不下來,一切僅求清簡。」采眉憶及那夢,又椎心地說:「或許也不必有『貞義樓』,我此番回南京後,乾脆直接到庵院削髮為尼算了,好了卻三千煩惱絲,可能這才是正道。」
巧倩瞪大眼,當尼姑?那還了得!這期間,她曾不斷地勸大哥說出真實的身份,但他總是拒絕,認為會使目前的情況更複雜危險。
「我若能吐實,也不會讓娘含恨而終了。」懷川說:「平心而論,我還不知該怎麼應付你大嫂呢!讓她無牽無掛地回娘家,或許是最好的選擇,萬一無緣,她不會再受一次打擊;若有緣,我自會去南京接她。」
大哥的話是有點道理,但……但采眉若出家為尼,戒疤一燒,那就完全注定無緣,也輪不到大哥千算萬算了。
「不!大嫂,你絕對不可以當尼姑,否則會後悔的!」巧倩著急地說。
「為什麼不呢?」采眉淡淡的一笑,「出家才能真正斷六根,六根不淨實在太可怕了,我愈想愈覺得這個主意好,而且學佛唸經,還可以超渡爹娘、懷川和懷山在黃泉上的冤魂。」
看大嫂益發認真的神情,巧倩再也顧不了大哥的三令五申。這件事她很早就想講,此刻不就有最好的理由嗎?她深吸一口氣說!「這主意不好,一點都不好!因為……因為懷川還活著……他根本沒有死,你怎麼能出家呢,」
巧倩瘋了嗎?或許是她半夜說夢話開玩笑?
采眉不解,只得說:「你為何要這麼說呢?懷川明明死了,他的墳我們守了三年,也月月去祭拜,你忘了嗎?」
「我沒有忘!」巧倩像豁出去地說:「我不知道棺木裡的人是誰,但絕對不是我大哥懷川,因為我才見過他,還說過話,他……他就是你也認得的……狄岸。」
采眉像被人猛敲一下,天地旋轉,不知身在何處。她是陷入易經那八卦的圖像,或是山海經那荒誕的國度?懷川,有著義氣風發聲音的懷川、使流空劍對抗邪惡的懷川、在她心裡一直是年輕英雄的懷川,竟是那神秘詭異、陰陽怪氣、城府深藏,又以一臉短鬚帶蒼桑的狄岸?
「不!我不信……」采眉大震驚了,怎麼都無法接受。
既已說出真相,巧倩便一發不可收拾,由狄岸去年九月出現後的種種情況,逐一加以解釋,包括他必須隱瞞的苦衷和理由。
采眉覺得自己真像個傻瓜,一個天大的傻瓜!如果狄岸是懷川,真的是她的丈夫,她在他面前擺出貞靜姿態;又為他動心而自責自虐,這簡直就是一樁可怕的笑話!就如莊子化身為年輕公子去試誘他的妻子田氏一樣,都是殘忍,白癡的殘忍!
而狄岸試誘成功了嗎?是的!在夢裡,她想著他的觸摸、笑語、懷抱和柔唇……他害她變成一個厚顏無恥的淫浪女人;這半年來的一切,足夠她用劍殺得他哀哀慘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