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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頁

 

  他都是趁采眉前腳一出,就趕快守在母親床前說話,期盼母親能因為感應到他的存在而甦醒。

  但日子一天天過去,希望更顯渺茫,他的悲傷也愈多。

  四月晴暖,花開了又謝,采眉早已失去賞花的興致。哪唧蟲聲中,她端著燭火來到盧氏的房外,藥味幽幽地散著,她也一眼看見跪在床前的狄岸。不只一次,她發現他對婆婆的病重露出痛徹心扉的模樣,他和懷川的交情真的好到那種程度嗎?

  采眉討厭他,因為他引起她混亂又難堪的情緒,以及不足為外人道的迷惑。但有他在近旁,令她又有一種慰藉,生活像帶了勁兒,也沒有夜裡得檢一百個銅錢才能睡的念頭了。

  她輕咳一聲,懷川急急地站起來,兩人隔著一段距離。快速的瞄了他一眼,采眉看出他的苦惱和憔悴,那是一個大男人不該有的神情,心裡不禁有些微微的痛,但表面上仍裝得很冷淡地說:「夜深了,狄公子回房去吧!我娘由我照顧就好。」

  若是平日,懷川會二話不說的轉身就走,但今晚的采眉看起來似乎特別疲倦,臉色蒼白,他於心不忍的說:「就由我來守夜吧!你已經幾天沒睡好,再下去,恐怕你也要病了。」

  他的關懷,無論有意或無意,皆以某種力量沖潰了她的心房。但她不能感動,只能以更漠然的語調回答,「不!這是我的職責,不勞你費心。」

  懷川看的是她外表的排拒,完全不知她內心的掙扎,因為對她的敬重及自身的計畫,他盡量不冒犯她,雖然有幾次仍過了火……如果他願意承認,其實他違反原則,兩次、三次的回竹塘,都是因為采眉具有莫大的吸引力。

  他步出母親的房間,卻不走遠,就靠牆坐著,能聽見裡面的動靜,也算是一種守夜,他已做過好幾回了。

  他望著天上明滅的星子,花香無人聞、花落無人理,這樣相見不相認的飄泊日子,何時才能結束呢?

  他的心似有兩股力量在拉扯著,江南的竹塘是愛、江西的袁城是恨,男兒胸懷大志,大恨比小愛重要,不是嗎?

  他漸漸閉上眼睛,在夢裡仍和自己的心對話著。突然,遠處有瓦碎聲傳來,驚醒了他。

  月華如霜,鋪了一地的靜霜。他由窗外往裡看,燭火很暗淡,采眉正歪在床前,已體力不支地睡去了。

  他輕輕步入房內,母親一如平常微弱地呼吸著,采眉就在他的面前,不劃鴻溝、不結冰霜,活生生一個柔美無防的女子。他靜靜地凝視她,她到底有什麼地方與眾不同呢?

  對懷川而言,女人不外乎兩種。一是賢妻良母型的,為宗族承傳所需,以三從四德附屬男人;一是風塵女子,有歌樓名妓,有江湖俠女,是男人的紅粉知己,可納為妾。

  他的兄弟好友,大都一妻在家,多妾在外,瀟灑來去。在沒有真正遇見采眉之前,他幾乎不太注意女人。

  采眉是典型的賢慧妻子,但似乎又不只如此,僅是她貞烈的個性,就足以教人刮目相看,難以忘懷了。

  彷彿有風吹入帳,懷川尚未移開目光,就聽見細若游絲的聲音喚著,「懷川……懷川……

  盧氏的手無力地舉著,像在招喚某人。懷川呆愣住,因為采眉的一雙手立刻握過來,急切地說:「娘、娘,您醒來了嗎?我是采眉啊!您聽到我了沒有?」

  「懷川……」盧氏又伸出另一隻手,在半空中找著。

  采眉還無暇去想狄岸怎麼會擠在這裡,只催他說:「快抓著,快假裝你是懷叫喊她呀!」

  這是懷川迫不及待想做的事,於是,他真心誠意地叫道:「娘……」

  盧氏盲了的眼眸轉了又轉,手仍在空中亂動,口裡喃喃念著,「懷川……還有懷山……老爺……他們都來接我啦……什麼都黑,我只看清楚他們,黃泉路呀……」

  「娘,我不在黃泉路,在這兒,就在您的面前,娘。」懷川太激動,奮力一抓母親的十指,包括采眉的手也包容在內,如此緊、如此痛,似要永不放開。

  盧氏恍若未聞,她的心早在另一個世界,唯一掛懷的就是未嫁人的閨女。她知道采眉會照顧巧倩,雖然采眉自己也過得淒苦,但人生不就是這般嗎?富貴兒女一場空,皆是無奈呀!

  盧氏的眼睛又閉上,手亦垂下,那只是一段夢囈。

  懷川和采眉等著她再出聲,但刻漏穿時,再無回應。

  直到采眉看到他手背上的一道疤,是她用流空劍劃的,才驚覺狄岸仍握著她的手,暖暖地包圍著,燙如熱火。

  她猛地抽出,但他彷若未覺,全心仍在盧氏身上。

  他真以為他是懷川嗎?采眉走到窗邊,已滿臉淚痕,想命令他離開,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 * * * * * *

  盧氏在夢中嚥氣,夏家又添一座新墳。

  在守靈和送葬時,采眉很少看到狄岸,但感覺得到他還在四周,獨忍悲哀,自舔著她也不明白的傷口。她猜想,懷川的母親死後,江南無事牽掛,狄岸應該不會再回來了,也不會再影響她守節的生活了。

  夏家族人零落,只有受過重托的老叔公出現。他要先將巧倩送到富陽杜家,在百日內完成婚禮,再將采眉送回南京孟家,那兒已預備蓋一楝「貞義樓」,供她度過清靜無擾的下半生,以實現孟德容「雙貞」的崇高目標。

  由老叔公領頭,夏萬押後,兩個戴著重孝的女孩,一段陸路、一段水路,由竹塘往西,到杭州以南的富陽。

  巧倩最可憐,她什麼都無法想,舊生活不堪回首,對新的生活又忐忑不安,若不是知道大哥依然健在,而且會暗中護她到富陽,她可能會哭個不停。

  此起來,采眉就沉著多了。這是她早就預料到的命運,盡了子媳的責任後,剩下的日子就屬於她自己的了,像大姑姑一樣。可她的心常飄得好遠,想著天涯的某個人,那種思念克制不了,她不知該如何做才能抹去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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