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地,她覺得通體涼淨,唯有雙足上仍留著他的感覺,久久不散。然後,憤怒消失,內心有說不出的滋味,彷彿她那次夢見狄岸的消魂悠蕩……
在采眉的教養裡,夫妻為五常之一,是嚴肅的倫理,請相敬如賓和舉案齊眉,她所熟悉的女子榜樣,是朝廷賜封的夫人及貞烈不屈的節婦,皆端莊賢慧。
另外有一類女子,就是青樓的歌女、舞伎,她們出賣靈肉,專事狐媚誘惑,毫無尊嚴可言,而那是她想像不到的世界。
她不知道,男人將妻子當作成家立業的一部分,帶著使命感及責任。妻子擁有他們道貌岸然的一面,他們卻把纏綿耽樂、相思濃情,種種禮教外的縱情肆欲,一種可稱作愛情的束西,全給了那善於魅惑男人的妓女,或稱紅粉知己。
采眉更不知道,她那說不出的感覺就是愛情,從她對狄岸心動,又發現他是懷川後,禮教禁忌寸寸瓦解。
多年後,她回想波折重重的這一段,忍不住心想,如果她和懷川順利成婚,在掀開蓋頭初見的第一夜,同時圓了房,不曾有過相思和渴望,那恩愛是否會少了些什麼?
是少了一份靈魂深處的刻骨銘心和生死相許嗎?
在這對女子徹底壓抑的時代,愛情是幸,或不幸呢?
杏坊寨位於南昌和袁州之間的一個山陵地帶,因有遍地的野生杏樹而得名,但此時是盛夏,已過了淡紅花開的季節,只剩下滿眼的濃綠。
隱在林樹後的寨門打開,陸陸續續有人進出。一些人是聽到懷川回來,才特別趕來的。
懷川的真實身份,一直只有少數人知道,反嚴志士都當他是江湖奇俠狄岸,不疑有他。
采眉站在少數的女人中間,雖布衣詞裙,但那江南女孩的秀麗模樣,不同左右憤於舞槍弄劍的粗獷,立刻引起眾人的注意。
記得剛到的第一天,懷川就介紹她說:「我此番去紹興,除了尋找李遲風之外,還採訪了夏總丘一的家。遺憾的是,夏夫人已仙逝,這位是夏總兵的長媳,人稱三姑娘,她內心悲憤,自願參加我們反嚴的行動。」
「各位英雄幸會了!」采眉面對那些高矮胖瘦不一的男人們鎮靜地說:「我叫孟采眉,是夏家……呃!僅餘的人了,我相信我公公和……丈夫在天之靈,也希望仇敵嚴家能早日受到懲治,我們夏家願以這把流空劍來伸張正義。」
杏坊寨的人,都曉得夏總兵父子威武不屈的忠義,也略聞孟采眉節孝的故事,既是夏家寡婦,無論看起來多柔弱,也立刻令人肅然起敬,很快地接納她。
以後每有新知舊友來到,介紹詞就要重複一遍。
懷川當場把她交給一位名叫燕娘的女人,乍聽名字,采眉覺得十分耳熟,又知道沙平是她丈夫後,她才憶起六年前在山東汶城,那個被鄉民綁在木板上幾乎半死的男女。
她第一個念頭是私奔的姦夫淫婦,但他們看起來一如常人,狄岸直爽、燕娘和善,還有個三歲大的女兒妞妞,一點都沒有悖德無恥的模樣。若是從前的采眉,一定會對他們心存疙瘩,即使懷川以受鞭刑為他們主持正義,她仍認為私奔是不對的,教養好的女孩絕不會這麼做。
然而,她現在的情況也和「私奔」差不多,便再也沒有資格批判別人,反而對燕娘有種莫名的親切感,甚至產生了深厚的友誼。
采眉第二個領悟是,沙平和燕娘瞭解懷川的身世背景,必然也明白她和懷川的夫妻關係。由夫妻變叔嫂,他們存心保密,采眉也只好多演另一齣戲,一切都裝作不知情。
令人安慰的是,寨內除了一座高高的瞭望台外,各有竹屋分散四周。采眉和沙家同住,懷川就近在隔壁,並沒有將她丟得遠遠的,吃飯在一起,起居皆在視線之內。
她喜歡看懷川,有時還搶了一些燕娘的工作,洗補他的衣裳、清理他的房間,偷偷享受一點為人妻的快樂。
懷川對她也沒有像在竹塘那般的陰陽怪氣,或富陽一路的沉默、冷漠,還常關注她的足傷,口氣俱是平常的溫柔。
他們的相處進行得很微妙,有時會情不自禁地表露,因為沙平夫婦明白真相,也任由情愫暗傳,甚至替他們製造機會,為他們掩飾。
太陽落下山頭,瞭望台前沙地升起籌火,聚合的人或坐或站地圍成一圈,女人則在較外邊的一棵樹下,總共約有三、四十人。
幾天內,采眉也略微弄清楚這些人都是為緝剿袁州的嚴家,由各地來的,他們其中有受嚴家誣陷,子孫來復仇者;有長期與嚴家抗衡,防其東山再起者;也有純粹是抱不平的俠義之心,想為天下除害者。
此外,也有官府差臣,由南昌、九江一帶來聯絡。
人人面對著騰升的火焰,靜靜聆聽懷川這半年在江南的種種活動。
「我找到羅龍文由戍所逃到海上的證據,傳聞他和海寇接觸過,現在李遲風願意幫我們探出羅龍文的下落。羅龍文武功高,又陰險狡詐,不是重要人物,還進不了他的巢穴。」
「李遲風可靠嗎?」有人問。
「暫且先不論正邪,我相信他的承諾。」懷川說。
「李遲風的這條線非要不可。」來自南昌的推官說:「京師的徐閣老強調這回一定要斬草除根,不許春風吹又生。他說,強奪納賄是老罪,由流放地逃回也刑輕,最好能加個通倭叛國及造反為王的罪名,就像正德年間的寧王宸濠之亂,那絕對是抄家滅族,無可通融了!」
「呀,太巧了,寧王宸濠之亂也發生在江西呢!長久以來,就有人傳說江西具帝王之氣,嚴家在此目無王法,不就明顯的是包藏禍心嗎?我還聽鄉人說,嚴世蕃自誇什麼朝廷無如我富,朝廷無如我樂之類的話。」一位俠士打扮的人說。
「他那人太囂張了,死有餘辜!」一個在嚴府臥底的人說,「他修的府邸就是彷皇宮格式及顏色,家中桌床器皿不是雕龍,就是刻鳳,還招亡命之徒分封練兵,我看造反是遲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