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懷川已可以坐起,雙手展著陳述嚴家罪狀的書紙一一沉思。抬頭看采眉收拾碗盤藥罐,曉得她這一去,要幾個時辰後才見得著。他突然很遺憾彼此身份未明,否則,兩人何須如此生份?她若是他的妻,必是朝朝暮暮、形影不離,才能滿足他渴慕的心吧?
她踩著蓮步,正要掀簾,懷川就開口了,「嗯!能為我梳個頭嗎?」
幾天下來,他的確已披頭散髮,只用藍巾繫著,雖沒有翩翩風采,卻也是她愛的落磊粗獷味。
「我不會梳男人的頭髮。」她初初的反應自是拒絕。
「就一次好嗎?我喜歡你的巧手。」他說。
這是頭一口他對她用「喜歡」的字眼,而且語氣中有哀求,她若應允,是不端莊,但他要她不端莊……
采眉在心理掙扎了一會兒,看屋外沒人,便走到床邊,「只一次。」
男人的頭髮她不曾碰過,就只有弟弟兆綱的除外,如今他也是個小秀才了。懷川的發黑而粗,留得不長,大概是嫌煩,常一捧就剪掉吧!
她細心的梳理著,整個人漫在感覺之河裡,沉著、飄著,一種舒服的淌流,讓時空抽離。周變得極靜。當她挽起發時,懷川有點失望,為什麼如此短暫,光陰為何不曾停頓呢?
她系完帶子,仍站在他身後。
驀地,簾子掀起,也躺了幾天的洪欣無預警地出現,看到兩人靠這麼近,心裡有著不好的聯想,直脾氣地就說:「你……你怎麼可以在狄岸的房裡呢?你沒聽說孤男寡女……還有,你是寡婦,應該自重才對……」
白白的被污蔑,采眉也不是沒有火氣的,她嚴肅著臉說:「我只是照顧狄岸,就如我曾為你梳洗,僅一份差事而已。」
「不!狄岸不同,我知道你對他別有用心……」因害狄岸受傷而自責,又因她的仰慕無法回報,心中有萬分的挫折感,或許是她也感受到狄岸待采眉之特殊,於是口氣稍稍重了些。
「欣兒,不許你口出惡言,還不快向三姑娘賠禮,」懷川忙制止道。
「不必了!」采眉氣洪欣,更氣懷川,「欣姑娘說得也對,總要避開瓜田李下,才能免於閒言閒語吧!」
她走了出來,溫柔的情緒全毀,她能再忍耐多久呢?
留在屋內的懷川和洪欣自有一番爭執,洪欣說:「我並不是懷疑狄大哥的人格,也知道你是不近酒色之人,但天底下女人無數,你幹嘛偏偏和她牽扯不清呢?」
「三姑娘有何不對?我愛和誰扯不清,從來沒有人可以管!」懷川已失去耐性。
「但她是夏家寡婦,你可別糊里糊塗的被油蒙蔽了心,完成志業後,就又因她而身敗名裂,一定得要有人及時提醒你!」洪欣不懂,平日的狄岸很理性,怎麼一提到采眉,就好像變了個人?
「為她而身敗名裂又如何?我一點也不在乎!」懷川不管傷口仍在痛著,逕自下了床,走到外頭去呼吸新鮮空氣。
一股氣流猛地由腳底衝向腦門,百骸舒爽。他突然頓悟,若他真只是狄岸,面對寡婦采眉,他也會不在乎,整個人陷入她的顧盼風姿中,如飛蛾撲火,甘願被焚燬吧!
男女之間的愛慾及醉仙欲死,就是這滋味嗎?也難怪當年沙平和燕娘犯眾怒也要相守,是愚頑,也是悲壯。
他情不自禁地尋找著采眉的蹤影,見她正帶著妞妞在菜園裡澆水。
懷川走過去,溫柔的說:「抱歉,總是讓你受委屈。」
「寡婦受委屈是天經地義之事,誰教我們福薄呢?」采眉沒好氣的回答。
「你千萬別介意欣兒的話,人人都尊敬你……」
懷川尚未說完,采眉就接口,「我必須介意!寡婦門前是非多,請你離我遠些……我……我還想為懷川拿個貞節牌坊,你可別壞了我偉大的理想!」
聽得出來她最後一句話有太多的意氣用事,懷川輕歎一口氣,他也希望嚴逆早日伏法,他可以恢復父親及夏家的聲譽,然後和采眉夫唱婦隨,過著神仙眷侶的生活。
他一直很努力,不是嗎?
第七章
貞節
我住長江頭,
君長江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
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
此恨何時已?
只願君心似我心,
定不負相思意。
剿緝嚴家的網愈收愈小,所有的罪狀已列入奏章,據說皇上見了勃然大怒,即令刑部逮捕查案。
但嚴世蕃黨羽已逃過一次,有可能再次抗命。
而皇上曾經輕判他們,這回亦有可能手下再留情。
抗嚴志士已下定決心,必定要嚴家永遠不得翻身,所以,圍捕時必須一網打盡,審判時必須處斬抄家,才能永絕後患。
在杏林樹葉落一半,充滿蕭瑟時,山寨裡來了一個人。當時,懷川去袁州和官兵安排部署問題,因為嚴家聚眾多匪黨之流,即使聖旨下達,也會有一番廝殺,若讓嚴家父子殺出重圍,逃到海上,絕對有無窮的後患。
那天來的人是李遲風,全寨僅餘的人就只有采眉認得他,也再次幸好有她,李遲風才放心地留下消息,說羅龍文已被引出徽州的老巢,正往袁州一路逃來。
他離寨之前,忽然對采眉說:「你知道嗎?江南正盛傳你和狄岸私奔的事情,你們孟家四處在抓人,如果能的話,別回江南!」
「私奔?沒的事,是他們誤傳了。」燕娘說,旁人都點頭支持采眉,證明她行事端正、不失儀節。
采眉的心情一下子變得很沉重。怎麼會被發現了呢?除非孟家有人到竹塘去造訪,找不到她,才引發這些流言。爹娘一定很生氣,大姑姑更不用說了,恐怕恨不得能親手殺掉她吧?
她雖問心無愧,但厘不清的事令親人受苦,她也有許多愧疚。她明白孟家世代為官國子監,有多重名譽家風。
懷川回來時,除了李遲風的音訊外,其他的采眉都沒提,就怕懷川分心。很快的,他又騎馬去南昌一帶,連話都沒有多跟她談上幾句,可見圍捕嚴家已到最後成敗的關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