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川再一愣,采眉早就知他的真實身份了?他驀地像被打了一拳般,她是何時發現這個秘密的?竹塘嗎?
不!母親亡故前,她仍視他為敵人,態度十分排拒,而母親病重時,他有幾次真情流露,她都以為他是偽裝的,也仍是一臉寒霜。
直到巧倩出嫁後,她突然帶流空劍到客棧來找他,以削髮為尼作要脅,強迫他帶她到江西。是呀!必定是巧倩透露的,所以,采眉整個改變,對他溫和親切許多,雖然有時語帶辛諷不屑,想來不過是怨慰,要拿他出出氣罷了。
這半年在杏坊寨,他真像玩偶似的被她耍得團團轉呵!
「世伯,我想帶采眉走。」他勇敢地提出要求。
「呃……雖然她是拜過你們夏家祖先,算你的媳婦。」孟思佑遲疑地說:「但以你的情況,冤情未白,身份未恢復,不是反倒拖累采眉嗎?」
「你該喊我們爹娘的。」呂氏提醒他,「我倒贊成采眉跟懷川走,她在大姑奶奶那兒,我怕她熬不了多久……」
「可大姑奶奶不放她出來,我們能怎麼辦呢?」孟思佑說。
那個守節的女子真有如此大的能耐嗎?懷川看著岳父母藏不住的憂色,不懂他們話中不確定的憂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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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川第一眼看到貞姜樓和貞義樓,就被那兩棟樓宇的相似嚇住,都是灰撲撲、黑壓壓的,像林中兩隻伏踞的怪獸,吼叫著生人莫近。
德容的婢女走過來說:「大姑奶奶不想和任何人說話,你們請回吧!」
「你告訴大姑奶奶,我們有非常重要的事,三姑娘是清白的,我們都冤枉她了。」呂氏說。
「大姑奶奶連樓梯都不許我們上。」婢女說。
「讓我們的人直接到貞義樓去帶采眉下樓來不就成了嗎?」懷川有武功,樓頂救人的招世就有好幾招,易如反掌。
「使不得!如果來硬的,大姑奶奶說不定會絕食或自焚,她以前試過,脾氣非常剛烈。」呂氏說。
「她巴不得求仁而得仁,但我們就落下個逼死節婦的罪名,千萬不能用強硬手段。」孟思佑也道。
碰到一個視死如歸的人最無奈,在江湖拚鬥中也是一樣。但懷川絕不能忍受采眉在一壁之隔,他卻摸不著、看不到,要眼睜睜地任由她死滅。
於是,他用丹田發聲,以宏亮的嗓音大喊,「采眉,我是懷川,你的丈夫懷川,由杏坊寨來帶你回家了。你聽到了沒有?采眉,再也沒有隱瞞,再也沒有相見不相認,你是我的妻子,你早就明白,從來沒有跟錯人,更不是私逃。你不屬於貞義樓,請大姑姑放你下樓吧!」
是夢嗎?還是樓中無日夜,她已分不清真實和虛幻?
采眉跪爬在地上,德容灑下兩百個銅錢,滾在各處,要她一一撿起,兩個時辰後,一一點清,又丟下兩百顆黃豆。她繼續爬,膝蓋已破皮,但不找全,是不能休息吃飯的。
「所謂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我的目的就是要除去你的慾望,人無慾才能剛,剛才能八方不動,成大理想。」德容冷冷地說:「你太軟弱、太多雜念、太為外物所馭,是貪癡個性,若不除病根,便主淫蕩,將入阿鼻地獄!」
采眉很努力地撿,不敢怠慢,生怕大姑姑又分派她更難更苦的工作。她也盡量不要有雜念,但怎麼會有懷川的聲音?還那樣清楚,就彷彿在樓外而已,不可能的,一定是幻覺,懷川早該赴袁州,因為朝廷的官兵十一月會來,如今該屬「大雪」節氣了吧?
她將一顆顆黃豆放入手心,但懷川的叫喊一直不斷。
德容終於發火了,「是誰在大聲吵鬧,擾我清靜?!」
「大姑姑也聽見了?那真的是懷川羅!」采眉興奮地站起來,仔細分辨他的話,笑容回到她的臉上,「瞧!我沒有騙您吧!狄岸就是懷川,我的丈夫呀!我沒有對不起孟家,也不需要貞義樓,大姑姑,求您放了我吧?」
「不!你的丈夫已死,你是個寡婦,明白嗎?寡婦的身份永遠不變,寡婦不許再嫁,你早就沒有丈夫了!」德容瞪著她,端麗的臉上有一種可怕的神態。
采眉往後退一步,發現德容眼內的瘋狂,連忙奔向有窗洞的地方大喊,「懷川,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德容蒙住她的嘴,用力拉青竹筒的繩子,立刻有一個婢女上來。德容命令道:「叫外面的人住嘴,否則我就放火燒樓,讓他叫個痛快!」
她也同時放掉采眉,那已收集的一百六十顆黃豆又滾散一地。德容說:「再撿一次!你也不許再喊,明白嗎?」
屋外安靜了,屋內也沉默了,但采眉可以感覺到懷川仍在樓下,以心和她對話著。
他說,他再也不會離棄她,讓她一個人孤獨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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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雪飄灑,替竹林被上一層銀粉,而貞姜樓和貞義樓也像覆上一件白衣,醜陋的黑隱去,有了皚皚的晶瑩,顯露出異樣的美麗。
雪也飄落在樓前一個跪著的人影上,那是懷川。四天前,他束手無策後,乾脆以哀兵之計想表示自己的一片心意,所以叫著說:「大姑姑,我是夏懷川,因詐死復仇而委屈了采眉。我瞭解您、心疼采眉,怕我又是無情負心。不過,再不會了!我未來的命給了采眉,任她差遣,絕不虧待她半分。請您相信我,我就跪在這雪地裡,采眉一日不出來,我就一日不起來,這份心唯天地可表,請大姑姑成全吧!」
四天過去,樓內毫無動靜,好在懷川武功高強,這點小跪不算苦刑,風雪也並不難捱,只是,他還要跪多久呢?
這孟家節婦的剛烈他總算見識到了,采眉那脾氣,也該有幾分是來自大姑姑吧?懷川決定,天氣若要再寒,他就直攻「貞義樓」,大姑姑能耗一輩子,他和采眉可不願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