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姝哪懂得青樓女子的那一套?但她秉著寬愛天性,說清蕊胭脂太劣,還教她做一種可光面去皺的香澤膏。
「要青木香、白附子、芎蘭、白臘、零陵香、白芷、茯苓、甘松,再以羊脂及水酒慢煎。」燕姝習道煉丹,偶爾會取得的偏方,但她自己並不用,只是有興趣研究罷了。
清蕊愛美,立刻眉開眼笑,馬上對她露出巴結的態度。
遲風大為訝異的說:「清蕊仗著人面廣,會服一個深宅閨秀,也只有你『風裡觀音』做得到。」
他的讚美總會使燕姝特別貼心,那他……是否也「服」她?嗯!他的名裡有個風字,很適合做她的「順風耳」……
外頭有些異聲,喚起她的沉思,也想到自己該給清蕊送去早上調好的青油口脂,放在小小的瓷瓶中,是抹唇用的。
因怡春院非尋常地方,她不敢任意走動,只知往東的長廊可直通清蕊的院落。欄杆外,扶桑花開得如盞盞紅燈籠,幼時她常吸取蕊心的甜花汁,又油炸花瓣來吃,這使她懷念起遠嫁的姊姊,幸好,她就快見到久違的伯巖大哥了。
繞過一個植滿九重葛的小道,來到清蕊廂房的側邊,就聽見她銀鈴似的笑聲。
由敞開的窗,見遲風與三個兄弟盤坐榻席上,矮几上擺滿山珍海味,觥籌交錯。女人就清蕊一個,緊依著遲風,嬌唱著——
「風箏兒,太輕薄、太飄蕩,就怕你走上天。一絲絲、一段段,拿住你在身邊纏。不是我不放手,就怕你一去不回還,聽見風聲也,我自會湊你的高低和遠近。」
「哦——清蕊為大哥犯相思了!」大家起哄著說,並硬推遲風親清蕊一下。
燕姝心一沉,平展的眉蹙起,心縮緊,不舒服及失望的情緒湧上來。她能對遲風期待什麼呢?一個海寇,恰恰配青樓女子,不能因他念了幾本書,或做些感動人的事,就認為他與眾不同吧?
她想悄悄的離去,卻見曾扮車伕綁架她的潘大峰匆匆走來,直入內室,並沒有發現她。一會兒,就聽見遲風的問話,「怎麼樣?俞家軍和戚家軍都往閩南去了嗎?」
「還是大哥厲害,鼓勵漳州和泉州一帶的舶主鬧事,把朝廷大軍引去,我們才能無阻地到達無煙島。」潘大峰說。
燕姝聽到俞、戚兩姓,很自然的停下腳步。
「那些舶主也該動動,老躲在山區裡也不是辦法,決個勝負,還有機會出海。」遲風說:「船準備好了嗎?」
「好了。」另一個叫熊飛的大鬍子說:「只是……王伯巖一直沒有消息,似乎不信人在我們的手上。」
聽見大哥的名字,更讓燕姝僵立。他不是在無煙島嗎?
「怪了!無煙島到澎湖嶼快的話三晝夜;遇著風浪,也不會半個月不到,要不就是他根本不在乎這個妹妹?」名叫廖武勝的大個子說。
「應該不會,照翁炳修的說法,王伯巖很疼妹妹,不會不顧她的死活。」遲風皺著眉說。
「不一定啦!」坐在一旁直喝酒,毛特多的倭人太郎說:「那批船貨,有香料、金銀和珠寶,還有大量的武器,要王伯巖拿來換個不值幾兩的妹妹,難呀!」
「太郎桑,我們中土百姓和貴邦不同,有個孔子,看重倫理,而王伯巖出身官家,八股書念了不少,不會看妹妹被我們折磨死的。」遲風不耐煩地說。
折磨死?燕姝像被人打一拳似的,為何他的語氣如此可怕?尤其是遲風親口所言,完全陌生,凜冽似寒冰,穿心而過。
「折磨?王姑娘挺可愛的,你們真忍心下毒手呀?」清蕊做作的嬌嗓,分不出她的同情究竟是真是假。
「這是我們海上的規矩,被抓來的人質就綁在海邊的石頭上,受風吹日曬雨淋。如果對方再不理,就開始割耳斷手指……」廖武勝說。
「別說了!聽了好噁心。」清蕊猛皺眉搖頭,「王姑娘柔柔弱弱的,又是女人,你們真要這麼做嗎?」
「女人,當然就憐愛一下啦!」太郎色迷迷地說:「如果她哥哥不來贖人,我們就留著玩玩,反正女人永遠不嫌多,不用可惜,是不是?」
遲風突然一個酒杯往太郎大力的擲去,黑著臉霍地站起,差點翻了桌子,狂罵道:「混帳!在我『風狼』的船隊裡,從來不許姦淫女人,你再說這種話,我就把你丟到海裡餵魚!」
太郎的額頭驀地腫了起來,直痛到眼裡,但他敢怒不敢言,因為這比他年輕幾歲的小伙子是藩主杉山義豐的義子,還可能由他繼承杉山家的產業,去參加幕府霸權的爭奪戰呢!所以得罪不起。
「別生氣、別生氣!」清蕊拍拍他的心口,安撫說:「我們一向最尊重『風狼』的作風喔!我的好英雄。」
遲風的臉色仍然非常難看,胸口一起一伏的,把清蕊伸過來的手粗魯地推開,走到窗前,就看到站在長廊上的燕姝雪白著一張臉,神情驚駭。
一切都昏黑而混亂,如急雨狂打,但她彷彿聽不懂,但其實又很明白。
他騙她!在他采水果怕她凍餓,訴說兩人神奇牽連的身世;背她連夜尋醫,悉火熬藥照顧之後……他騙她!所有都是謊言,慘慘地騙了她。
李遲風不是伯巖大哥的朋友,而是敵人;他誘拐她,不是善心地想助他們兄妹團圓,而是將她當作脅迫的人質……
給人質吃穿,有愉悅的心,養得白白胖胖,做夠傻子白癡,然後在海邊當釣餌等死?
沒一點心肝,他甚至比嚴鵠還壞!嚴鵠從不遮掩妖魔的本性,是一種明明白白的邪惡;但李遲風卻帶著面具,引她入陷阱,還要她由內心感激和感動。
燕姝緊咬著牙,就怕一放鬆,全身會崩散,碎成片骨。
九重葛的黯濃紫花印在她身上,彷彿大海衍漫,淹過了她的眉眼,讓人不得接近。
遲風也無法動,腳底是沉落的流沙。多少次,他想像她發現真相時的情景,但卻從沒有想過這種空冷的死寂,連語言都傳遞不了的凝滯,如游不到岸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