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要不要用炮來阻止他們?」潘子峰間。
「笨蛋!你用炮或火銃,明軍必也反擊,不恰好沉了燕姝的船嗎?」遲風止不住怒氣說。
「王伯巖和王姑娘都太可惡了,枉費大哥一片苦心,沉了他們的船也算懲罰。」有人說。
遲風手一揚,叫道:「不許有任何動作!」
燕姝的臂膀好痛,終於,看到大船上的軍士,他們開始放下梯子。那一刻,她忍不住又回頭,東番島已化入灰蒙中,樹林呈層層暗影,一輪又圓又大的月,由東方的天空冉冉升起。
這是一年中最好的滿月,遲風說過。是的,全世界沒有比海上的月更美了,如貼到眼前,像可以碰到般的神奇。
俞家軍聚合了愈來愈多的火把,慢慢有歡呼聲,「風裡觀音」回來了,並帶著流浪多年的兄長歸隊。
溟茫的鹿仔港邊,撲通一聲,遲風在大夥的意外中潛跳入水。他一直游、一直游,想看得更清楚,確定燕姝平安上船,沒有失誤。
他沉入一片蘆葦底,燕姝踩索梯,有人扶抱她到船板,然後是王伯巖。叛徒!遲風心中泛過一股悲憤,手掃斷大把葦桿,一群棲息的野鴨嘩嘩飛起,在天空形成一道暗影。
俞平波必然也在船上,也許正激動地叫「燕殊」吧?!
哼!浦口城總不遠,怎麼也逃不過他李遲風的手掌心。即使燕姝嫁人或入道,仍會是他籠裡的金絲燕,永遠!
第七章
水盡
滄浪空闊,
殘月驚夢,
寂寞無煙依稀影,
莫道荒海無情碧,
千潮萬恨誰與盟。
嘉靖四十三年春,歲次甲子,閩東浦口城。
媽祖生辰方過,廟裡仍結著紅彩,地上散落著碎炮竹。柵門前的小販比前幾天少一大半,尚有幾個攤留著,賣些海產吃食,像竹蝗、黃螺、糖芋泥之類的土產。
有一群孩子在廣場前喧鬧著,男孩們啃著甘蔗,並拿甘蔗玩著官兵抓倭寇的遊戲;女孩們則玩觀音迎媽祖,疊起小手,每個人輪流坐假轎。
再遠些,紅黃紙的香鋪前,一對姑嫂正納著鞋底,也一邊閒聊著。
「剛才翁小姐回娘家,你有沒有看到?人變漂亮了,能嫁進俞府,真是好福氣。」大嫂說。 「喂!聽說當時俞二公子想娶的是我們風裡觀音,還巴巴的不肯放哩!」小姑說。
「觀音哪能娶?她是注定來修道的,誰娶誰倒楣。」大嫂說:「那是破天規的。」
她們又絮絮叨叨的提及去年秋天,燕姝是如何由大軍送回。一個女子能在海盜出沒地近三個月,並招化兄長歸來,這也只有南海女神林默娘做得到。
燕姝的聲名更遠近皆知,時常有各地的人來祈福,一座專門為她蓋的「燕子觀」,也迅速落成在媽祖宮之後。
「嘿!又有大戶香客來了。」小姑扯扯大嫂的袖子說。
一座藏青色重簾轎搖晃而來,後頭另扛著兩份禮,看起來沉甸甸,肯定又是哪位富家太太來還願,直往燕子觀的方向走去。
燕子觀粉牆紅瓦,兩層樓高,門外幾棵新芽勃翠的大榕樹,門內散出茉莉的幽幽花香。
燕姝一身素藍袍子,曾媽邊幫她解下玄色腰帶,換上月色綢質繡有雲紋花草的,邊說:「晚上翁老闆是請自家人,俞姑爺和小姐明天就去廣東了。」
「說是自家人,還不是常有些不認得的生客。」燕姝無奈地說。
「欽!人家想看皇帝封的觀音嘛!」曾媽笑著說。
風吹開窗,河上嬉戲的野鴨聲傳來,呱呱呱,燕姝心念一動,也顧不得梳頭,忙到書櫃裡搜索。
「燕姑娘,轎子可都等在門口了。」曾媽催促著說。
找到了!江采蘋,福建莆田人,自幼牧鴨為生,後召入宮,唐明皇寵愛,封之「梅妃」。後來唐明皇移情楊貴妃,淡忘了梅妃,久久才派人送一斛珍珠,梅妃不受,且寫一首詩回覆——
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梢,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幼時在京,母親思念故鄉,最常提及閩地的故事,除了陳靖姑和林默娘外,就是江采蘋。
燕姝很不喜歡江采蘋,尤其是殘妝和淚的樣子,還天真地嚷,「我長大了絕不入宮,也不嫁人!」
母親自此很少再提梅妃,燕姝也幾乎不記得這哀怨的女子。但很奇怪的,這半年來,她卻常憶起梅妃,尤其是那種「寂寥」感,彷彿也能體會女人被棄的淒涼。
她輕輕一笑,像是自嘲。
樓梯有腳步聲傳,丫鬟珠兒報有來客,並拿上名帖。
「誰呀?在這節骨眼,可別誤了宴席。」曾媽嘀咕著說。
名帖上寫著「葛鎮,柳夫人」,燕姝臉色一變,提了裙就下樓。
曾媽由梯頂偷看,哦!柳夫人是常客,每個月至少都會來一次,帶著大箱小箱的禮,這燕子觀能蓋成,她也出了一大筆銀兩,是貴客,催不得的。
燕姝則是柳夫人一來,就坐立難安。
去年由海上歸來後,人事更紛擾,外頭有俞平波逼親,內心又牽念著無煙島和東番的種種,於是向大哥表明要到「碧霞觀」修真之意。
消息傳出,浦口百姓不放人,反建議在媽祖宮後為她獨修一觀,這第一筆大款項,就來自柳夫人。
燕熟直至觀築成,才見到柳夫人,當時險些昏倒,人似浮在雲上,腳不著地。當晚就夢到那頭狼,沒有靠近、撫摸或舔舐她,只注視著她!看不清眼神,但有一抹微笑。
微笑?狼怎麼會笑呢?
夢裡,柳夫人的話不斷重複,「遲風整個冬天都在幫杉山藩主打仗。倭國內亂,又下大雪,傷了好幾次。不過,他仍不忘記你,很贊成你修道,難得有這緣嘛!別人求都求不到,如果可以的話,他巴不得送你十座道觀哩!」
「他仍不忘記你」和「很贊成你修道」,不知哪一句更令燕姝驚愕。總之,一個「驚」字,避開海上和凡塵,他依然纏纏綿綿的來,甚至化成她週遭的樑柱和頂宇。那樣的喜歡,像無底的大海,像不止的征服,往往她以為懂了遲風,卻又迷惑,正如她以為明白自己,卻又迷亂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