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關於你給燕子觀的捐資嗎?你要取回嗎?」她直覺問。
「不!給你的東西,我永不收回。」他停一會兒,將她按坐在床頭,自己則移把椅子坐,面對她,眼神如她夢中之狼最溫馴時的模樣,「燕姝,我們真的需要好好談談。」
「有什麼可談的呢?」她眉微蹙。狼溫馴時其實是可愛的。
少有的誠摯後,是遲疑,他搔幾次頭後才說:「呃!我很喜歡你,非常非常喜歡,喜歡到非你莫娶……」
一疊聲的喜歡,在月影紗帳前,在夜半私語時,如惑語,會迷亂人心,令人手足無措。
「聽我說,去年你在大員社棄我而去,真的給了我狠狠的一擊。」見燕姝欲回辯,他又接口,「這半年,我多次咒你,卻又忍不住想你,心裡有難以形容的矛盾。曾經,女人是不在我心裡的,當然,櫻子姨是例外。而你拿著刀抵住我的心口,要我想像自己的姊妹……金絲燕,我對你就有那種至親的感覺,彷彿你是我失去的及未曾有過的家人……」
海寇粗狂無文,不會珠璣之語,不會長篇大論,只是掏心掏肺,令燕姝無來由的心酸,不知該回應什麼。
「這次在日本時,淒風霏雪中苦戰,最難熬時就想到你,想著一定要為你活著回來。在從前,戰爭就是戰爭,勇往直前,你死我活,內心從不曾掛念什麼,如今命卻要繫在你的身上。」遲風說:「所以,我才故意要清蕊傳我的死訊,我要知道你是否珍惜我的命。說真的,見你吐血讓我不忍,但我很高興你的反應,我的一番心意總算沒有白費。」
燕姝搖頭,心頭依然梗塞。
驀地,遲風伸出手摸她的臉頰,感覺是晶瑩的及濕潤的,他訝然地說:「你哭了!」
她哭了嗎?燕姝猛地吸氣說:「終究會白費的……我已走向梵天道門,雖然還不是真的道姑,但遲早會祈真修懺,與世相隔……」
「我不在乎,這燕子觀根本擋不住我!」他打斷她的話。
「但我在乎!我從小就有自己的想法,不願僅僅當個遵守三從四德的女人。我的生命是以碧霞元君、靖姑夫人和默娘天妃為德范,希望能幫助眾人消災解厄。」燕姝說:「我不是一個適合當妻子的人,也不可能離開燕子觀隨你到海上。」
「我不要你遵守三從四德,我甚至不需要你現在就離開燕子觀。怎麼說呢?我不再像從前,硬要把你關進金絲籠,我知道你是自主的,只是別飛得太遠了。」遲風想表達得更清楚,「記得我說過大海茫茫,沒有方向嗎?但如今你是我的錨、我的定點,讓我不再只顧著自己,也學著想到未來。只是我必須知道,我可以信任你,將你當成托付生命的家人嗎?」
「媽祖在天,你當然可以信任我。」燕姝點頭說:「但不要逼我當妻子,我真的做不到。」
他直視她,歎口氣說:「那我換個問法好了。如果我不是海寇,你也非觀音,你會嫁給我嗎?」
如果他們是普通的男人和女人嗎?曾日夜單獨相處,曾有忘形的纏綿銷魂,曾時時縈懷在心,不算兩情相悅,但命中有緣……心意微微一動,燕姝輕輕地點頭。
「你是喜歡我的!」遲風滿足地說:「所以,我也能和你說一件生死攸關的事,甚至由你來做決定。」
「什麼事呢?」她問。
「去年底我在日本時,就聽說有兩個漢人到處找我。一個叫羅龍文,原是我汪義父的舊交,後來加入嚴嵩黨,如今失勢躲藏,想要我助他一臂之力,幫嚴嵩東山再起,事成之後,至少也封我一個閩浙總督。」
「當然不行!嚴家二十年來作惡多端,人神共憤,你也罵過他們的,豈可為虎作倀呢?」她立刻否決。
遲風一笑後又說:「另一個找我的人叫狄岸,他是江湖中反嚴勢力的首腦之一。他希望我加入他那一方,到安徽去臥底,和嚴嵩黨虛與委蛇,一方面引出羅龍文,一方面栽他們和倭人海寇勾結的罪證,讓朝廷能夠徹底的除奸。」
「那還考慮什麼?你自然要跟反嚴黨合作,他們才是真正為民除害的正義之士,快去找那個狄岸呀!」她說。
「為民除害?呵!別忘了我也是朝廷名簿上的『害』之一。」他低聲說:「據我調查,狄岸的後台是當今首輔徐階,他、俞大猷和戚繼光都是剿寇一派的,如果我去臥底,為他們除去嚴嵩父子,他們會不會順便也連我一塊兒剷滅呢?」
「不!不會的,徐首輔和俞、戚兩位總兵一向是政治清流,有為有守,嚴明是非,為朝野所稱戴。你若為朝廷立下大功,不但往日追緝可一筆勾銷,封疆大臣也必然少不掉。」燕姝直覺就說。
「還有『風裡觀音』嗎?」他微笑地問。
「我可不是論功行賞的物品!」她板著臉說。
「不,你不是。」他沉默一會兒又說:「我還要告訴你一個極少人知道的秘密。當年朱元璋打天下,群雄並起,有個江蘇鹽梟張士城亦起兵反元,他的勢力極大,後兵敗被俘,在南京自殺而死。他死後,子孫為防根除,便隱姓埋名流亡。其中一支至閩地,改姓李,就有了我李遲風。」
燕姝瞪大眸子,聽著這不可思議的故事。
「至今江蘇還有人偷拜張士城呢!所以你該明白,我為何會和朱家天子『誓不兩立』了。」他的語氣轉為嚴肅,「我曾有個大膽念頭,其實,我也可以利用嚴嵩人馬,引進我海疆部眾,進入中原,奪取天下,稱帝為王。我義父杉山藩主認為這是個好主意,並願以倭國大軍為後盾。」
「不!一個嚴嵩已夠危害慘烈了,怎能又加上倭國?你明知道倭人侵犯海疆,百年來已造成多少破壞屠殺,你怎能為一己之私,引狼入室,又令中原生靈塗炭?」燕姝忿忿地說:「你若如此做,我一定立刻由燕子觀跳下去,肝腦塗地,以懲罰自己對你的喜歡,絕不願在這世界上多活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