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到了碼頭,石屋仍在,綠樹蒼翠,但有一股說不出的淒涼,船隻不多,人也不多,沒有往日的高闊笑聲。殘破小廟也在,她突然想起當初繡的媽祖像是否安然?
沒有遲風,極目皆不,只有櫻子。她眼光冰冷,完全不是從前的溫柔友善,且充滿著敵意。
「櫻子姨。」燕姝平靜地招呼。
「不要叫我姨,背叛的女人最無恥,不配!」她說。
「櫻子夫人。」燕姝改口道:「我沒有背叛,我做了我該做的事,仁義俱在。」
「你還敢提仁義?」櫻子握住手,怕自己忍不住會掌她耳光,「你知道你害遲風有多慘嗎?他喜歡你,一種從未對別的女人有過的喜歡,甚至可以為你付出他的所有。但你身為他的女人,既不懂忠,也不懂順,用手指著他的鼻子做事,陰謀別人來陷他於死地……我早告訴過他你沒有女德,不是做妻子的人選,他就是不聽,差點連命都丟了……」
櫻子說到最後,竟成哽咽。
燕姝心好酸,但她能解釋清楚嗎?事情超乎想像地複雜,要怎麼開口都難,她只有默默地走向孤崖的十字木架,面對大海,安靜的等待她的命運。
「你曉得嗎?」櫻子又憤怒地趕上來,「在我們日本,不忠的女人都要被絞死,一根繩子勒頸,很用力的,直到脖子斷掉,五官變形為止。」
燕姝還是很平靜,眉頭都沒皺一下。她為何都不哭不求不分辯,甚至連害怕都沒有?櫻子還想再說出更殘忍的切腹,燕姝卻柔柔地開口,「要絞死我嗎?拿繩子來吧!」
突然,一陣刺痛的寒意在她頸邊,筋脈血液可感受到那劍鋒的銳利,削鐵如泥,微一用力,她就會血濺五步,人首分處。
「遲風!」櫻子驚喊。
燕姝慢慢的轉身,白玉簪墜地,烏髮長被飛散。霜芒星冷的長劍外,一個略為蒼白削瘦的遲風,一身深黑倭服,發亦垂散不系。他的表情比以前更陰鬱桀驁,僅僅一個恨字根本無法形容。他右手伸直,長劍指她。
兩人就那麼對視著,如泥塑。
櫻子感覺到那強烈的張力,令她幾乎無法呼吸,才要動一步,遲風就說:「櫻子姨,你走。」
走!走!那劍可是揮揮似火,殺人不眨眼的呀!櫻子半跌地下了孤崖,來到劍圈之外。回頭看,不覺又心軟,燕姝這秀美嬌柔的女子,真要被切斬分屍嗎?
天蔚藍晴暖,白雲舒捲,浪花激石,鷗鳥展翅。
燕姝微啟唇說:「在你殺我之前,我必須說,我不後悔勸你幫助狄岸,也不後悔勸你和戚大人議和,只是沒想到事情會變得如此,害你身陷獄中,險些身亡。」
「哈!險些身亡?我不在乎死,一點都不!我只在乎這樣可恥的失敗,竟是來自一個女人的欺騙和背叛,我不會饒你的。」他沒有咬牙或切齒,只是冷,冷到骨子裡。
「我沒有欺騙和背叛。」燕姝非辯解不可,「我完全不知道戚大人監視我、跟蹤我,我誠心誠意的要替你們聯繫,哪曉得也被利用成一顆棋子,我對他們的計畫一無所知……」
「別再說了!我不會再相信你或大明朝廷,什麼正義之師、什麼觀音心腸,全是矯飾虛假。」遲風揮劍,在她頸項的另一側,「你終於也領略到了吧?你作觀音夢,抓我風狼,得萬民崇敬,但必要時,萬民仍視你如糞土,戚大人也不念你辛苦功勞,將你送到我風狼手中,任我處置。你一定害怕了吧?你有哭嚎、有哀求嗎?」
他說著,眼神陰厲,劍光一閃,直至她的心。
燕姝覺得渾身熱如火焚,冷入霜雪,似病般的顫抖說:「我不哭嚎,也不哀求,你要怎麼殺我呢?」
「我,想像過,我最希望的,」他一字一句的說:「就是將你碎成千千萬萬段,連骨血都吃進我的肚腹,然後世上不再有燕姝、不再有痛苦,也不再有欺騙和出賣!」
進他肚腹,不也同時化入他的五臟六腑嗎?一種未曾有過的動情,封觀音、迎媽祖或立功救民都無法有的快樂充滿在心頭,超越一切理性可說的,是生死無怨的相許、是月圓潮滿,不能真實去捉摸斗量的愛情,她終於能體會了。
「你殺吧!如果能解你的恨。」她雪白的臉上始終有一絲紅潤,「只求你,我是你劍下的最後一人,我死後,不要再去傷天下蒼生,這是我唯一的請求。」她閉上的睫毛如絲,頰上潤紅如霞。
遲風持劍的手開始流汗,額頭唇角皆是被內力逼出的細細水珠,乍看之下彷彿比要被殺的人還孱弱。他能在這裡,以劍指她的心站上一輩子嗎?這麼一來,他們的愛恨,不恍若化為海上礁石嗎?
無煙島上十來個人分別站著,都屏氣凝神。
倏地,藍天輕掠過一抹黑影,一群翦翅的金絲燕優雅的飛過。春天了,它們歡愉地回來築巢,孕育新的生命,人人都不禁受到吸引,望向那悅耳的啁啾。
燕兒,曾指引她生的燕兒,如今也來指引她死……
燕姝忽然雙手握住劍鋒,往自己的心臟刺進……但遲風的動作極快,想把劍抽開挑離,但仍然太慢,只見她的指尖有殷紅流出,胸前也被血淹漫漫……
「不——」遲風瘋狂地叫出,人傾向前。
金絲燕忽兒轉個方向,往海洋而去,燕姝也隨著它們沖飛南方,意欲升天,人卻跌落孤崖,掉落萬頃碧波間。
所有的人都愣愕住了,摔了一大跤的遲風也只來得及抓住她的一隻白鞋。毫不猶疑的,他也翻身入大海,人沒入那滾滾的白浪中。
「燕姝——」呼喊皆化成氣泡。
不急,他深諳水性;不急,她不可能離開他的掌握;不急,他不可能再失去她!遲風翻轉如蛟龍游魚,在水面上及礁石海草間,但……怎麼會沒有呢?!
他急了,一躍到極遠處,腳幾乎抽筋。驀地,他看到船底板,還有混亂劃的槳,在水色濛濛中,又一蹬出了水,真是一條船,船上有人,還有一片沾血的白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