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可說是特殊日子,特殊到六部衙門亦提早解散。
任良雖跟著少爺,但心則是一直往西的,過了一道大門坊,他忍不住說:「呃!公子,我……我可不可以去看呢?」
子峻遲疑一會兒說:「你想看就去吧!」
「謝謝公子。」任良一溜煙就不見了。
子峻望望柔亮的藍天。在春天裡殺人,不合理法,他也不太贊成,死囚不是都要等到傳統所謂的秋決嗎?
「嚴世蕃又不一樣,他那人太精明狡詐,多次死裡逃生,若是不趁著皇上心意未改的速戰速決,一定會有意外!」徐階說。
因此,詔書才下,筆墨未乾,西市就已架起刑具,一刻也不願等。因為,嚴世蕃生,嚴家就不倒,只有嚴世蕃死,才能徹底抄查嚴家,使其永無翻身的機會。
唉!茉兒,因為是你的父親,雖死有餘辜,我仍不忍去看呵!
離上次去袁州哭墓,又是近兩年過去。這期間,因公務在身,他始終無法出京,只能請在江西的郭諫臣逢節便去祭掃。
生死兩茫茫呀!雖然這段日子他在仕途上一帆風順,也因陪皇上郊祭,深受賞識,以二十七歲之齡,錄升為侍讀,再下一步說不定就要成為最年輕的學士,竄起之快,如東昇的太陽。
但太陽的明亮,卻擋不住妻亡的陰影,那孤獨的墳,永遠在他的午夜夢迴中低泣,令他痛到沒有一個字能敘述、形容。
嚴家終至抄家殺頭的下場,可這結局不但沒有令他解脫,反而有一種陷入渺渺無常的不真實感,再怎麼做,也已帶不回逝去的茉兒,不是嗎?
兩年前,他一回京,就立刻向舅舅表明自己不願插手嚴家案的決定。
但之後的每個過程,他都有密切注意。
嚴世蕃違反聖旨,由流放地逃回,在家鄉揮金建屋及作威作福,這天大的膽子是怎麼來的,子峻始終想不明白。
在御史押解嚴世蕃進京受審時,他還大搖大擺地說不怕死,大不了再判一次「貪縱無節制」,再回流放地罷了!
三法司的審官聽了十分氣憤,花了幾夜的時間列出所有嚴家貪污濫權的罪狀,尤其是沈鍊和楊繼盛兩大冤獄,更描述得人神共憤。
這下子,嚴世蕃可得意了,因為他早摸清了皇上的脾氣,這些老掉牙的罪狀,有一大半也是皇上縱許的,一提再提,不就等於在指責皇上用人不當及昏庸嗎?
嚴世蕃笑咪咪地等著自己由三法司走出來。
可行事深沉的徐階,在幾次斗嚴嵩不成後,也漸漸醒悟到一個道理——舊罪狀不能用,要找新的,最好別牽扯到皇上。
於是,他們從來往於袁州的江湖人物下手,發現有倭奴海盜的舊部,加上浙閩總督胡宗憲自殺,就順理成章的給了一個「交通倭虜,潛謀叛逆」的罪名。
這下可慘了,誤國尚可,但叛國可是必死的大罪!
六部中的人,雖覺這「欲加之罪」是牽強了一些,甚至有「捏造」之嫌,但為了對付頑強的嚴家,不用最猛的手段不行。
嚴家終於倒了,真正倒了!嚴世蕃被處死,家產全部沒收,嚴嵩和孫子貶降為民,從此一蹶不振。
子峻再望望天空,太陽微偏,想必嚴世蕃已人頭落地了吧?
回到家中,他很意外父母兄嫂都在,大廳裡有著濃濃的茶香,他們很熱切地要子峻一塊兒談談話。
「我以為你們會去西市。」子峻坐在下首說。
「這種血腥事,我在大同看多了,才不去湊這熱鬧。」子峰已調回京三年,卻仍不忘邊關之事。他和子峻一樣的身高體型,但膚色稍黑,有著武官的架式。
「嚴世蕃好歹也和我們稱過親家,他雖該死,我們也不能額手稱慶,否則有失厚道。」任傳周說。
「爹千萬別提親家兩字,嚴家案子還沒了結哩!」子峰提醒道,「我才由戶部聽到消息,嚴嵩被抄沒的財產,有黃金三萬兩、白銀兩百萬兩,等於咱們大明一年的總稅收,其他的更別說啦!數不清的田地、房屋和珍寶,恐怕皇上還要再大發一次雷霆哩!」
「這樣一來,嚴嵩要求個善終,大概也不可能了。」徐氏語重心長的搖搖頭,「所以,人絕對不能貪婪,更不能作惡,否則遺臭萬年不說,還要禍延子孫好幾代。」
「你們兄弟幾個都要記取這個教訓。」任傳周教訓著,「我很高興事情告一個段落了,沒有姓嚴的,我們任家就不會一直杵著個疙瘩,有如芒刺在背之感了。」
告一個段落?子峻卻不這樣認為。嚴是茉兒的姓,就會永遠跟隨著他,直到他死,再刻到他的墓碑上——
愛妻嚴茉兒,生不能白首,願死能同穴!
子峻在家人歡愉的氣氛中,突兀地開口,「爹,娘,孩兒有個請求,希望你們能夠成全。」
「什麼請求?如果是要說媒娶妻,我們自然是一百個成全啦!」子峰看著弟弟說。
子峻沒有正面回覆兄長,只嚴肅地說:「孩兒想赴袁州一趟,將茉兒的墓移至松江的任家祖墳,除了重新厚葬外,還要將牌位迎入宗祠,正她任家媳婦之名,才能年年有人祭掃。」
任傳周和徐氏面面相覦,其實對於他這個請求,他們也不覺太意外。
三年前,當他們背著子峻休掉茉兒時,原以為子峻是不忍親自下手,所以才由父母代作主張,他事後知道,必然感激。但子峻的反應,太令眾人震撼,他竟私離「玉虛觀」,追回京城,若非道士們與徐階相熟,迅速通報,在西郊外及時阻止,或許子峻真會闖下滔天大禍。
看他對這樁婚姻的不甘和痛苦,哪曉得他對茉兒真產生了夫妻間的深情至愛呢?
這些年來,抑鬱及思念在他的眉宇舉止中,始終無法散去,尤其是茉兒的死,更教兩老內疚,想說,當初雖為大局著想,但真有必要去休掉無罪的茉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