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姊的腦筋動得很快,雖然有些旁門左道及不擇手段。她不知道姊姊是由哪個山民巫師那兒弄來一種草藥,是花形似茉莉的根,她說:「這東西吃一寸,可像屍體般睡一天,兩寸兩天,六寸六天,但不可以吃七寸,否則就會真的死啦!」
茉兒半信半疑,但在走投無路之下,只好賭上性命,如果沒有成功,只有母子雙雙共赴黃泉了。
花根用酒磨成汁送到她面前,那一刻,她最恨子峻,是他的無情害她和孩子必須淪落到以死遁的地方解決事情。
「我給你磨三寸,就三天,然後我會想辦法讓你『草草下葬』。」嚴鶯說。
後來,聽小萍說,姊姊大哭大鬧、俯屍痛嚎,除了讓大夫摸一下測不到的脈搏和鼻息外,都不許任何人接近屍體,還大聲嚷嚷著,「茉兒的暴死,觸犯了碧霞元君和玄天大帝,若不趕快埋入地底,只怕會為嚴家帶來大禍。」
嚴家本是隨皇上畫符煉丹的,最信道教,嚴鶯以道觀學來的半調子,倒也唬住了他們,所以,第二天連碑和棺都還沒有準備完善,就真的匆匆將茉兒埋葬,這也是子峻看到墳墓寒酸的原因。
當晚,她便找了幾位山民將茉兒挖出來。
茉兒一醒來,人已身在山上的道觀中。
「你現在要怎麼辦?」嚴鶯問她,「你要去哪裡呢?」
她第一個念頭便想到淳安,天下之大,北京和袁州不留她,淳化便是唯一有溫暖回憶者。何況,那是小萍的故鄉,也算有一絲關聯。
第二天春天,她在山上道觀生下一個男孩,方頭大耳的,取小名阿迢,姊姊抱怨這名字拗口。
茉兒抱著粉嫩嫩的孩子,輕聲說:「你沒聽過陸機的一首詩嗎?『高樓一何峻?迢迢峻而安』,這裡面有他父親的名字。」
「我才不管什麼機哩!峻而安?有峻才不安,那個沒良心的人,哪配做孩子的父親呢?」嚴鶯說著,又難過起來。她想到仍在婆家的女兒,以今日嚴家的狀況,只怕無法脅迫地搶回來了。
阿迢一滿月,她和小萍就乘舟船到淳化,先住在廟裡。其後,嚴鶯又施展功夫,以祈神仙為名,向家中要了一堆金銀珠寶,在大湖旁蓋了間道觀,說要潛心修煉。
那時,茉兒才真正瞭解姊姊。她雖然好妒、凶悍,愛逞口舌,又會鑽營,被人視為「不守婦道」,但她對手足的愛是真誠的。
事實證明,嚴鶯的貪心斂財,後來反而救了她們一命。在嚴家被抄光時,他們未查到淳化的道觀,若真的被發現,道觀也不會被趕盡殺絕地閉封。
茉兒母子的生活,除了紡紗和刺繡,就靠道觀接濟。不僅如此,祖父的照顧及侄嫂的生活,偶爾也會依靠道觀,只是財力有限,不能明目張膽的,所以需清貧度日。
道觀有個名字,就叫「無情碧觀」,由茉兒的詩而來,當然,姊姊在接受時,又嘮叨了一番。
「莫道世間無情碧,一寸狂心向橫波。」她淡淡地念著,關窗閉門,再由木梯踏下來。
雁陣一排南飛,她得趕快回家,阿迢午睡將醒來,正巧可以和她一起做桂花糕,一半留著吃,一半拿到集市去賣。
茉兒長篙一滑,小船遠離天步樓。她來到湖心,霧整個散開,突然,山的那邊有另一艘舟彷彿從天而降,往她而來。茉兒的眼愈睜愈大、心也愈跳愈快,疑似幻覺,但又真實無比,直到舟上人站起來朝她大叫,「茉兒——」
聲音若波上漣漪,直達她的心底仍不止歇。怎麼可能?子峻在北京,怎麼可能會在湖中喚茉兒?她不會神志不清到白日亦作夢吧?
「茉兒——」子峻繼續叫著那無數回揪痛他心的名字。
他對她最後的印象,是三年前夏季的清晨,倚在石獅子旁送他遠行的茉兒,那時從未想到分離,所以淡淡地揮手。這些年來,他不斷地想要抓住那感覺,但茉兒總是飄浮不定。
如今飄浮沉下,茉兒清楚了,她青衣素妝、青巾扎發,完全素淨,說變又沒變,說不變又有變,總之,見著她,心立刻歸返原位,那石獅旁來不及道再見的茉兒,終於又回來了!
但他的急迫和期盼,卻換來她的冷漠和氣憤。茉兒船一劃,退得遠遠的,「你來淳安做什麼?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你是要來看我們如何流離失所嗎?」
「茉兒,我已經找你找了三年了!」子峻拚命靠近說:「三年前我根本沒有要休你,我由王虛觀奔回,到西郊去追你,但被我舅舅的家丁阻止!我就這樣眼睜睜的看著你離去,你不知道我的心裡有多悔、多恨!」
茉兒一臉的戒備和防禦,舟斜繞個角度,「我有休書,三不義的罪名,還有你的手跡及玉印,你為什麼要否認?」
「我否認,是因為一切都是偽造的,休書乃我父母授意,我不怪他們,只怪自己,沒有勇氣說明白。」子峻也想斜繞,但船顛了一下,差點往右傾,「你曉得一年後我得以離京,直奔袁州,見到的竟是你的墳時,有多震驚、多傷心嗎?我在你墳前坐了幾個日夜,想過幾種了斷自己的方式,差點活不下去……」
這不是子峻,子峻不會為她的死而痛不欲生!茉兒繼續走遠,「我不信,我不信你會到袁州找我,你騙我一次,不許你再騙我第二次!」
「我沒騙你,一次都沒有!」子峻急急的追在後面,「我真的去過袁州,看見你那小小的墳,兩年來,還請諫臣特意照料,他還很辛苦拔草、燒紙錢呢!哪知是個空墳。今年六月,我又到袁州去,想移你……那座墳到松江任氏祖廟,才發現什麼都沒有。我若不挖墳、不四處找嚴家人,又怎麼會遇上你姊姊,知道你還活著呢?」
「你真的挖墳?」茉兒楞愣地看著他,又想起要撐篙,一蕩又回到湖心,「我不懂,休掉的妻子,又何必遷入祖墳,何苦多此一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