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在何時,如鉤的弦月已悄然挪上天。
樵師父夜遊回來,開門便對兩個孩子說:「回程路上,我從遠方聽到近處,你是愈練愈有長進。」
耿毅想跟樵師父解釋自己突然進步神速的原因,但是在一接觸到耶律檀心那一臉「說出來,你我就走著瞧」的警告表情後,便將話噎在喉頭裡,只說了一句,「師父您過獎了。」
樵師父點頭,下了逐客令,「晚了,你們明日黃昏時再來吧!」
這樣連著大約有兩個月之久,耿毅把音律學得有聲有色,看看時令,沒想到夏日竟快過完了,師父似乎也感覺到天涼風勁了一些,頻頻跟他們提及,「你們倘若哪一天來這裡找不到我的話,那是因為我下南方避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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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的一個夜裡,天上的星辰特別閃亮。
耿毅提著火把,照前例走在拎著一隻小燈籠的耶律檀心身後。
從樵師父的茅屋到寶寧大寺這一段路上,他們從來沒有互換過言語,倒在經過耿毅生母的墳前時,總默契良好地停下,對著石碑默祭。
這一次耿毅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個困惑他多時的問題,「這是我娘的塚,公主究竟為何而拜呢?」
耶律檀心只說一句,「我拜碑後的牡丹花也礙著笨牛了嗎?」
「就連我這頭笨牛都注意到,那叢牡丹花早謝得一乾二淨了。」耿毅忍不住提醒她。
「我拜它來年花開茂盛,總行吧?」
這分明是敷衍之辭,但她若打定不說,他又能拿她怎麼辦呢?
耿毅只能勸自己,「這個胡家養的公主,人雖甜美,心機卻特重,你該跟她保持距離,以免惹人討厭。」
所以,除非耶律檀心主動跟他說話,他通常不會上前跟她閒搭。在寶寧寺是這樣,在洛陽大道意外撞上是如此,在山谷茅廬學音律是這般,在山林小徑伴著月色疾走也是依著這個方針行事。
可是他愈是躲著這個公主,這個公主就愈加蠻不講理,在樵師父的茅屋裡學音律時還好,出了那一間茅屋,若私底下給她撞上了,總是被她罵幾聲「笨牛」,若是在其他人的面前時,她則完全不給情面,甚至拒絕看他一眼。
總之,他這個大笨牛,上可射鴨擒鵝,下可泅水捕魚,能將駿馬與明駝照顧得無微不至,讓武士一個個點頭稱證,可是,說到伺候千金公主這一檔事時,那就是處處不對勁了。
這一天,耿毅又在馬廄打掃,耶律檀心帶著幾名女侍端著畫具與矮几打他眼前經過。
他見她難得正眼朝自己看過來,於是禮貌地對她欠了一個身,怎知,她撇過瞼去,彷彿在說:「我哪個眼角瞅上你了?」
說實話,他並不生氣,因為他也覺得自己早該有這樣的體認才是。
上回他才聽豪叔聊起過,耶律檀心極有可能許給皇帝當兒媳婦,只因為皇帝的兒子與義子一大票,難擺平。
所以這檔事暫時擱下了,但肯定不會超過兩年,她十五歲及笄時,便會有一個結論。
想懂了這事以後,他繼續整理馬廄,完全不知道自己早已成了耶律檀心作畫的題材,而且被她暗中觀察了將近半個月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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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毅!耿毅!你要去哪裡?」戚總管遠遠地追著耿毅嚷。
「去拜我娘!」然後到山谷小茅廬練簫去。後面的這一句話耿毅忍在嘴裡,刻意不對戚總管說清楚。
「就一天不去,成嗎?」
「成是成,可是……」
「沒得可是。」戚總管老實跟他說穿了,「贊華先生要見你,還特別將你叔叔從大內請回寺裡來,吃一頓酒飯。」
「為了什麼名目啊?」
「你去了就知道,」戚總管將一疊衣物遞給耿毅,「先將這套衣服換上。」
耿毅將衣服攤了開來,一臉困惑,「這是契丹胡服,你怎麼拿這衣服給我穿呢!」
「你叫它胡服,我管它叫國服!這樣的一件國服是皇族惕隱貴公子才配穿的,可不是隨便給人搭的,勸你這小子可別敬酒不吃。」
耿毅沒行動,想是不在意吃罰酒了。
戚總管一急,動手扒了耿毅的衣服,非要少年郎套上契丹胡服不可,還慎重其事地將幾件能展現男兒雄武精神的配飾往耿毅身上系。
大功告成後,他以一種激賞的眼光盯著耿毅,頻頻點頭讚許,「還真應了佛要金裝、人要衣裝這句話,你這小子有了雪貂鹿皮這檔華服加身後,還真有一副王侯驕兒模樣哩!」
耿毅見戚總管一副喜沖沖的模樣,忍不住歎了,「我家的老總管嚼著南婆嬤嬤捆綁的端陽粽子時,可沒戚總管您這麼會說話。」
大熱天裡,穿上了這一套「暖被」,還真如熟粽一樣。
戚總管不懂耿毅的意思,一個勁地讚揚道:「小子,你這樣穿,極好!既體面又稱頭。」
耿毅可沒有戚總管這般陶醉在這套契丹華服裡,他快人快語地說:「戚總管剛才不是說贊華先生要見我嗎?可不可以請您帶路?」
「這頭請。」
耿毅隨著戚總管踏入大寺內,經過前殿,踏過迴廊,來到寬敞的「迎賓室」。
這個「迎賓室」與漢風十足的藏書樓與寫字閣回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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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內充塞著濃烈的胡風,窗帷與牆面上繪著塞外胡地的春、夏、秋、冬四時行獵圖,足下鋪著來自西域的上好氈毯,毯上擺了幾張寬長的上好桌几,幾上置有燒鵝、烤羊、臚魚燴、牛雜褒鍋等填胃飽腸的下酒菜,與洛陽地方湯湯水水的流水席大異其趣,吃得圍坐幾前的數十位將士們好不痛快!
耿毅瞧他們飲酒作樂,連枚箸都省略,匕首一掏,削肉直取,更有那麼幾位契丹勇士抱怨酒杯太娘家子氣,酒罈往肩一扛,壇口對著嘴,咕嚕咕嚕地往腸肚裡倒;那不拘小節的酣暢模樣,可真是豪爽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