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住在一間租來的房子裡。在台灣,他沒有自己的家。
我對這個男人所知非常貧乏。除了他對我的感情以外,幾乎一無所知。
傑克把我送到他房門口後,替我敲響他的房門。
一會兒,門開了。看見傑克身後的我,他非常訝異。
「我先走了,你們好好談談。」傑克說完便離開了。
我看見他身後攤開來的行李。果然他打算離開。
「我……我能不能跟你談一談?」
他看了我很久,「沒什麼好談的。」當著我的面要把門關上。
我嚇了一跳,將手指扳住門。
他立刻將手卡進縫隙裡,瞪著我的手指道:「你的手指會被夾斷!」
我試著笑了笑。「沒關係,反正我不畫畫了。」
他眉眼一斂。「你真要放棄上天賜給你的才華?」
「我沒有才華。」
「誰說沒有?」
話題又扯到我身上,這不是我來這裡的目的。「別談我的事。」我握住他的手,推著他退後,好讓他無法把我關在門板後。「也別把我關在門後,我需要跟你談話。傑生不高興的時候總是把自己關起來,好半天不說話,你也是這樣嗎?」
他不是這樣。我是知道的。
他鬆開手,讓我走進房間。
房裡沒有多餘的擺設,只有一個小冰箱,一台手提音響,一張床。簡單的擺設像是預告著住在這房間裡的人隨時會走,沒有任何可以顯示出他會長期停留的小玩意兒,例如需要澆水的盆栽植物或是養著金魚的小魚缸之類的。
「沒有地方請你坐。」
「沒關係,你坐在哪裡,我就坐在哪裡,站著也無所謂。」
「蘇西!」他懊惱地捉著頭髮,像是不知道該拿我怎麼辦。
「我沒有辦法忘記……」我張大著眼說。「你叫我不要記得的那些事……」
他在房裡走來走去,最後十分無奈地從床上捉了兩個靠墊,我們就靠著床緣在地板上坐下來。
沉默許久,他沙啞著聲音說:「暫時把燈關掉好嗎?」
「好。」
他起身熄燈,霎時間,黑暗像層紗一般籠罩下來。
我感覺到他輕手輕腳地又回到我身旁坐下。但原先存在於我們之間的那種奇異的緊繃感不見了。
我放鬆下來。
「你不用覺得困擾。」黑暗裡,他的聲音像海潮聲。「我原打算什麼都不讓你知道,就是因為,我不想讓你覺得你欠我什麼。」
我沒有說話。因為我的確是覺得我欠了他許多許多。
尤其在知道他的感情後,更無法忽視那一份虧欠。
他說:「我知道感情的事是雙方面的,當一個人愛著另一個人時,不代表對方也一定要有所回應。」
我的聲音在黑暗裡顯得乾澀:「我沒有自由,我什麼都無法給你。」這是最令我痛苦的地方,也使我對這個男人的感覺益發複雜。
他似乎笑了笑。「聽過月桂樹的故事嗎?那個太陽神阿波羅苦心追求的河神之女?為了拒絕阿波羅,她寧願變成一棵月桂樹……那不是我愛人的方式。你儘管安心,我對你沒有任何索求。」
我想我永遠無法忘記他曾經告訴過我的那些話。他說他總是無法得到……
是不敢有?還是害怕即使索求也不會得到?
我也成為傷害他的人之一了嗎?
嚥下一口苦澀。「我沒有什麼好,你忘了我吧,從此我會消失的遠遠的……」
「不要。」他立刻道:「不要那樣做。」
「但是——」
「蘇西,你不明白,你需要一個痊癒的地方。你跟我不一樣,你需要安定的力量,而我不是,我這輩子飄蕩慣了,在同一個地方待太久我的腳會不舒服。我早該離開——而且,離開以後,我會試著慢慢忘記你……」
他在騙人。我感覺得出來,但是我無法說破。「那……很好,要保證你會慢慢忘記我——你想那需要多久時間?如果很多年以後,你忘記了,我們還有機會變成朋友嗎?」
他停頓了一會兒才說:「你忘記我需要多久時間?」
我想我忘不掉。「十年,或許二十年。」我扯出一個時間。在黑暗裡,我絕望的眼神可以穿透心臟。
「那我要多花你一倍的時間。你會給我這個時間吧?」
我想看他的表情,想知道他現在的眼神。但他催我:「你會給我時間嗎?」好讓他忘記我,讓我們可以變成朋友,如果我那樣希望的話。
到現在他還是只顧慮著我的感受。我在傷害他,而他允許我傷害他!
「蘇西?」
「不要這樣……」我哽咽出來。
「你在哭?不要哭。」
我深吸一口氣。「說說你為什麼喜歡我?我根本沒什麼好……」
他安靜了許久。「我不知道。」
這是他沉默了一個世紀的答案——不知道?
「那一天,你記得嗎?我不知道你記不記得?在淡水街上,下午,有一點雨,你躲在咖啡館的騎樓角落,眼睛看著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從你身邊走過,你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那麼樣地專注,那一瞬間,我像是被你的專注給凝住了,眼神移不開……」
我的記憶跟著他的敘述回到那個時候。「是的,我記得,那個時候我告訴自己,這絕對是一張令人難忘的男人的臉,儘管你快步走開,但是我沒有辦法忘記我看見你時的感覺,我想畫你,你身上有一種衝突。」我咧開嘴。「我習慣到處張望,看身邊的人,沒想到後來你常常出現在我面前,我還以為你就住在附近。」
他沒有住在附近。現在我們都知道了。
「那個小弟,真的是你侄兒嗎?」
他淺淺笑出聲。「他是我一個朋友的孩子。」
所以他從一開始就是有目的地接近我,只是我一直不知道,還以為那麼多次的巧遇全是偶然。現在我也知道事實並非如此了。
「我只是沒有辦法克制自己想再見你一面的心情,我從來沒有過那種感覺,也許你不明白我在說什麼,但是我卻覺得在那樣的一眼當中,我的靈魂被一雙陌生的眼睛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