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關係……」承熙說。
「喂,你真是管家婆,要管葉承熙,還要管我。」曼玲故意說:「他喜歡被你管,我可不喜歡!」
「你胡說什麼?!」涵娟臉惱紅了,卻又不能真的發作。
在曼玲心裡,這兩個人無論外型、頭腦、背景都十分搭配,早就湊成一對了,可惜偏偏提不得。有一回她脫口而出「承熙愛涵娟」,那小姐竟氣得三天不幫她背書包。
衣褲仍要給,涵娟不看他說:「拿去!」
要升初三的涵娟已不再長個子,恰恰到他的下巴。她的氣質沒變太多,仍是端莊亭立,再舊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都特別乾淨筆挺。終究是少女了,臉頰瘦長些,眼睛更大,唇角也更柔婉,稚氣半脫未脫的,有著清純的美麗。
在她面前,有時能風趣幽默,有時卻笨拙無言,承熙也想不通;就像騎腳踏車,一下順快如飛,一下又脫煉故障,是青春年少的煩惱。
「承熙,好了沒?又有客人訂麵條了!」余賓叫著。
「馬上來!」他立即應答,往面鋪走去。
他的肩背更寬更厚實了,那樣的身高和東方人少見的濃眉深輪廓,頗引人注目。方才面對面時,涵娟清楚看見他左眼角的一道小疤,稜角分明的唇上有待發的髭根,他們真近到可感受彼此的呼吸了嗎?
在她正愛幻想的年齡裡,常把他比成聖經中的摩西王子,命運使他淪落到貧民區當奴隸。這念頭差不多從兩年多前,看見他掃馬路開始有的吧!
那一天六月十八日,正是美國總統艾森豪訪華的特別日子。涵娟是甄選出來去松山機場迎賓的女學生之一,她們穿著童子軍制服,紮著俏皮領巾,排練了無數次的禮儀和隊形。
她興奮極了,天未亮就準備好一切,開心地在霧濛濛中去買豆漿。
豆漿店在內巷口,漿汁冒著白煙,大鐵筒烙著芝麻燒餅。涵娟正要過馬路時,瞧見一群身穿制服的清潔隊員,而承熙赫然在其中,拿著長掃帚清理垃圾。
他也看到她了,在清晨濕濡的白茫茫裡兩人相對。彷彿原本在不同時空的人,因某種失誤而瞬間一瞥,成了天上的禁忌,人間的錯愕。
一場夢吧?涵娟能做的,就是像電影的剪接,轉身假裝那一幕不存在,直直走回家,連豆漿也忘了買。以後她不斷回憶起這個片段,轉身是錯的嗎?若無其事地打招呼和假裝不認識,哪一種傷害比較小呢?
那天在松山機場她始終模模糊糊的,沒有初次看到龐然飛機的喜悅,禮賓車上的領袖,她也只注意到高大的艾森豪,而忽略了較矮的蔣總統。
總之,為承熙傷心的感覺,蓋過了那一日中、美重要的外交事件。
承熙也是領袖級的人物,應該在司令台上指揮全校升旗做體操、在各道路當糾察總隊長、籃球隊最佳長射手……他當在種種風光之中,怎麼能屈居清潔隊的一員呢?
她並非輕視那些人,只是器宇出眾的承熙絕不屬於他們。她小小的心靈,就因他的「淪落」而充滿無法形容的疼惜。更遺憾的是,他若是摩西王子,她也不是埃及公主,完全沒有幫忙他逃離內巷的富貴力量。
當知道他考上附中時,私心裡比她自己上市女中還高興。
她要升學是堅定的,沒有人告訴她讀書的重要性,好像天生就在她的血液裡。伍家也有一些爭執,伍長吉一向順著女兒,反對都來自金枝。
金枝老一輩觀念,認為女人識字已夠奢侈,要再讀初中是有錢人家的玩意。那年夏天她吵得很厲害,還詛咒發誓說:「不是我後母心壞,阿娟若是我親女兒,早送去工廠做女工了!」
有幾回,伍家夫妻還真打起來。後來金枝去永恩醫院看病,朱老師的丈夫邱紀仁醫生問一句:「你怎麼不讓伍涵娟念初中?她是個優秀孩子,不念很可惜。」
天壽!英俊斯文的邱醫生可是她的偶像,她發現自己的壞名聲已越過塯公圳傳這麼遠,才嚇得斂聲。
涵娟當時對繼母有著青春期叛逆的怒意,從不視之為母親,也不把金枝娘家的人放在眼裡。要到多年後,才明白繼母待她並不差,只是知識有限又嫉妒丈夫寵疼她,才常嘮叨埋怨。
涵娟讀市女中的消息在街坊喜氣地傳著,同時間相反的方向,人們卻歎息著承熙去鐵工廠的事。
大人的世界對涵娟而言仍詭異難解。承熙表現得如此傑出,學校曾把他捧得高高的如人中之龍,為何一轉眼掉入泥淖,卻沒有人伸出援手?她心急如焚,鼓起最大勇氣去向朱老師求援。朱老師恰好不在,她留下一封描述班長困境的求情信。
沒多久,她就聽說葉家同意讓承熙升學了。
升學是一段長期的奮鬥,有人只要負責把書念成、試考好就足夠了;而貧民區的孩子則不但成績要頂尖,還要像拿著鐵鍬的礦工,絕巖中自己找出路,否則就見不到光明。
明年又有高中一關,承熙又有何打算呢?她極想知道,但保守的風氣和少女的矜持,總讓她在距離之外,想刺探一個心儀男孩的觸角往往軟弱而無力。
如果像李蕾或章立純家財萬貫就好了,生活態度充滿理直氣壯的自信,要什麼有什麼,對承熙的一切也就容易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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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收攤時,伍長吉回到市場對涵娟說:「媽媽身體不舒服,你回去煮飯。」
「爸,今天星期五,我要陪曼玲上鋼琴課。」涵娟說。
「呀,我忘了。沒關係,我待會在巷口叫面,也不用煮了。」他說。
涵娟幫父親對完帳目,再和曼玲走到國際學舍旁的一棟洋房,去上費牧師娘的課。洋房每年在四月復活節和十二月聖誕節開放兩次,會發糖果禮物,附近的孩子趨之若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