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瑪莉原本對殘疾的孩子就特別照顧,剛巧去年找余媽媽修改衣服,提及曼玲的未來,瑪莉發揮基督教精神,不但為新手術募款,還免費教曼玲彈鋼琴。
開始時曼玲很起勁,上完課還固定到教堂去練習,並發誓風雨無阻,很珍惜這次機會。但樂譜慢慢變難後,進入巴哈和貝多芬,她就有些意興闌珊,常借口腳痛不肯認真。
羨慕極的涵娟見她有放棄之意,氣得罵說:「別人想求都求不來,你卻不當一回事,真太不知惜福了!有時我甚至希望自己腳也不好,能和你一樣學琴!」
「你竟然這麼說!」曼玲亦是家人寵讓的,大叫:「那我跛腳給你好了,我什麼都跟你換,讓你來嘗嘗我痛苦的滋味!」
這是她們從小到大最嚴重的一次衝突,後來還勞動余媽媽的勸解,結果變成涵娟陪曼玲上鋼琴課。
涵娟記性強,有天生的音感和識譜能力,也或許她特別用心,幫曼玲記一切指示。所以奇怪的,她不曾真正彈鋼琴,卻能「說」鋼琴,讓曼玲完成困難的曲子。
走到面鋪,承熙不在,今天大概又見不到面了,涵娟頓生嗒然若失之感,只有掩飾情緒說:「我爸叫面吃,我媽一定又整晚念我偷懶。」
「她還敢凶呀?」曼玲說:「我從我媽那兒聽來的,說你媽去算命,算她不能再生是因為對前妻的孩子不好,報應呀!」
金枝生完宗銘後,肚皮就再沒有動靜,一天到晚去求神問卜。涵娟聳聳肩說:
「她說我克她哩,有時還真希望爸沒娶她,回到我八歲以前的生活。」
「你乾脆搬來我家住,反正我爸媽都喜歡你,巴不得收你做乾女兒,不是嗎?」
曼玲每隔一陣子就會提出這種建議。
余家對涵娟視如己出,每有吃的穿的都少不了她一份。有時金枝鬧得凶,她就到余家住幾天;甚至她初經來,也是余媽媽教她處理的。
環境上余家大伍家一倍,閣樓高又寬,可掛六頂蚊帳,睡四個孩子外加涵娟也不嫌擠。但想想,那畢竟是別人的家。李蕾的經驗傷害太深,如此好的朋友都有反目成仇的一天,世間還有什麼是可靠的呢?
她害怕真住進余家,哪天不順眼了又會如何?自己的家雖窄陋,還有愛吵的金枝,但終究是無法否認的血緣,她住得心安理得。
因此對這吸引人的做法,涵娟從來不搭腔。
她們剛過馬路,承熙騎車由後面追來,不停揚著手上的東西說:「我偷摘了兩顆小橘子,給你們吃!」
涵娟壓下見他的欣喜及快速的心跳,臉愈發沒表情。承熙吱地停車,笑容略帶靦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很幼稚。」
回憶突然湧現。有一段時間班上流行養蠶,承熙這班長,還負責在週末領大家南征北討找桑葉。他們踏遍附近的巷弄,他個兒高,攀牆折枝的是他,摔倒或被追罵的也是他,卻也得到同學更多的信服。
「咦?你就光猜涵娟,那我呢?我會說什麼?」曼玲插嘴。
「你嘛……你就說『我要吃』,對不對?」承熙笑了出來。
「胡說八道,我要叫我爸扣你的薪水!」曼玲假裝生氣說。
涵娟神情柔和下來,帶著難察覺的俏皮說:「謝謝你,橘子我們拿了。」
算是今日真正的告別了。他們分頭離去,夏日黃昏暑氣未散,很多人在街旁搖扇納涼。國際學舍旁一片椰子樹林,透出了沁心的綠意。
橘子不甜但多汁,至少生津止渴,曼玲邊吃邊說:「葉承熙真好喜歡你耶!」
「你又亂講了!」涵娟馬上變臉。
「市場可是人人都在傳喔。」曼玲眨眨眼說:「我們市場後面不是要蓋廟迎神嗎?我爸說玉皇大帝旁邊的金童玉女不必找別人,你和葉承熙就剛剛好,天生的一對,搭配得漂亮,你爸還嘿嘿笑,一直點頭哩!」
「余曼玲,你再當長舌婦,我就不理你了,你自己去上課!」涵娟臉脹紅說。
「好啦,不敢講了,今天又是巴哈先生,沒有你,我還有點怕呢。」曼玲說。
不聽歸不聽,但「金童玉女」一詞已深駐涵娟的心底,有種微妙感,又帶著悲涼。在那水漬遍地又蚊蠅亂飛的菜市場,在那為求溫飽而面色淒惶的人群裡,何來的金與玉?
金玉質本高貴,不是像李蕾和章立純那種富人的粉妝玉琢,才能顯現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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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牧師的家是紅門石牆的住宅,圍著不見底的森林小樹,房子本身是兩層的西式建築,和一般日式屋的古意有別。她們由側門踩著石徑小道到鋼琴房,瑪莉正在教另一個女孩,也是不良於行的。
涵娟曾很認真祈禱,再鼓起勇氣,請求牧師娘允許她上鋼琴課。瑪莉用腔調極重的國語說:「My dear,這是給不幸孩子的計畫,他們比我們健康人更需要上帝的眷顧。」
又碰釘子了。涵娟憶起當年想學畫,美術老師嫌她窮而拒絕;如今想學鋼琴,卻因為太健康,連上帝也不收,難免心有憤怒。
她知道人應知足不該「貪」,但控制不了的,她體內就有一股源源不斷的動力,渴望求知,想攫獲世間一切美好的東西,像有人在遠處召喚她,要她脫離這貧窮困厄的環境,回到那優雅華美的世界。
輪到曼玲上課,涵娟總坐在一旁沙發椅,享受一次又一次琤琮音符的洗禮。
她永遠也看不膩牧師的家,磚徹壁爐上琳琅滿目的相片和飾品,精緻的桌椅燭台,垂著蕾絲及流蘇的窗簾,花紋富麗的地毯……都籠罩在濃濃的薰花香裡。
涵娟不是沒見過華屋豪宅,但西方人的感覺又不同。
李蕾家非常氣派,每樣擺設都表明身份地位,冷冷的,碰不得的,閃著權勢的光辨;就好像他們的語言及生活習慣,都自成一個所謂的上流社會,隔世排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