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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頁

 

  「我知道。狗也有好壞之分,你應該和我家來福多玩玩,你會發現狗其實很可愛,它們忠貞又善良,是人類最好的朋友。」承熙一下冒出許多話,像憋了長久。

  「來福還在呀?」涵娟接話。

  「當然。它來我家時還是嬰兒,現在正當壯年,不亂吃亂跑的話,可以活個十幾年。我一直把它看成弟弟。不過我成長的速度不如它快,我阿姨說,以狗齡來換算,我該尊稱它為叔叔了,再過幾年又會成為祖父,曾祖父……」他會不會太多嘴?但和她獨處說話一點也不難,就像碧潭雨季的流水滔滔,注入百渠而舒暢。

  路邊有熟食的攤子,傳來魚丸米粉湯的香味。涵娟問:

  「你餓不餓?我們叫些東西吃。」

  「我……」他沒有帶錢。

  「我有晚餐錢,夠兩人吃了,我請你。」她走到攤子前,不容他拒絕。

  兩個中學生走在一起多少令人側目。承熙沒什麼便服,一年四季都是卡其褲,幸好個子高,可穿父叔的上衣,鬆垮的話就紮緊些。

  涵娟很幸運,總有餘媽媽為她改的捐贈衣物。比如她現在穿的淺青天鵝絨背心,肩頭鑲珠白圓扣的,就是她最愛的一件,既遮住了裡面洗白的舊洋裝,也映得她肌膚柔細有光澤。

  當他們坐在小桌時,因為神態自然,反而像一對兄妹。

  她叫兩碗米粉,大的給承熙,並為他加肉片和鹵蛋,他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我爸老怕我吃不飽,我不喜歡蛋,你能幫我吃掉就太好了。」她流利說。

  這當然是謊言。她見過承熙的胃口,一碗麵下肚還能塞好幾個饅頭,湯水更像永遠灌不飽。長得快的人需要大量的熱能營養,若不夠,她這碗也可以給他。

  小攤的燈泡亮起,氤氳著爐上的白煙,旁邊一棵叫屈的榕樹輕送著風,沙沙嗦嗦的,是秋日向晚特有的寧靜。

  絮白的雲都藏人幽暗的天空,月亮銀盤形帶笑,只有幾顆孤星相隨,河漢寂怯無聲,是秋日向晚特有的晶藍。

  這美好的感覺,差不多等同於母親為她買那件小紅外套的愉悅。涵娟低頭微笑,彷彿,彷彿這許多年來,就一直等著和他共進這一餐。

  「天黑了……」他飽著肚子說。

  「該回家了,不然你爸媽會擔心。」她起身付錢。

  「他們都不在。我媽陪我小阿姨回新店山上相親,我爸在工地。」他說。

  而她父母還在廟裡。於是,很有默契的,兩人都不往家的方向走。

  「現在功課準備得怎麼樣了?」涵娟問。

  「還好。」他簡短說。

  她很敏感,見他有閃避之意,又問:「你要留校直升,還是參加高中聯考?」

  「呃,還沒有決定。」他踢著路上的一顆石頭說。

  「什麼時候了還沒決定!」她直覺問:「是不是你爸又反對你升學了?」

  他們已來到塯公圳旁,月亮掛在樹梢頭,再漂映水中。偶爾幾輛照閃銀光的車及幾聲蛙鳴,與黑夜縱橫交錯著。這不再有避暑人群的涼秋裡,一切幽靜如夢。

  「你為什麼不說話?」她有些急。

  「我爸說初中畢業就不錯了,不必去工廠,可以考個公家機關由工友做起。我媽希望我去念師專,學費全免之外還有錢領。」他說。

  涵娟突然心窒口塞。承熙這堂堂儀表和大將之風,在她眼中,當工友太委屈,當教師又太埋沒,他應該有更大的成就才對。她不知如何駁辯,只說:

  「我是一定要念高中大學的,絕不許有任何理由來阻止我。」

  「你有個好爸爸,他那麼疼你……」他說。

  「再疼也是個女兒。他耳根子軟,親戚間閒話一多心就動搖,還得靠我自己的堅持。」涵娟停一會又說:「只要堅持到底,沒有做不成的事情。」

  「我知道要堅持,但每次看我媽那麼辛苦,還有四個弟妹要養……我大妹小學畢業就到工廠,小小年紀就賺錢養家,我身強力壯的,實在不忍心再成為她們的負擔。」他低聲說。

  「那些都是暫時的呀,不會永遠如此,你總有熬出頭的時候吧。」她咬咬唇又說:「你是男生,又是六年五班的班長,怎麼能不如我呢?」

  她的語氣令承熙想起她曾說的「你是班長」那句話,總搞不清楚,她到底是輕視他,抑或看重他?

  「我記得你以前老強調『班長』兩個字,還有一段時間借我抄作業考卷,讓我畢業時沒落到十名之外,還沒謝謝你呢。」他說著,沒料到能往事重提。

  涵娟微微臉紅,當年感覺仍朦朧,如今漸曉人事,「情」字上了心頭。

  「那時不懂你為什麼老遲到,結果在巷口看見你,呃,掃地……工作……」似又回到那迷茫清晨的一幕,錯愕隱藏許多年後,她囁嚅開口:「我……應該打招呼的,只是猜想,你或許不希望被人看到……」

  「但你的確是看到我了呀,若你不想認一個掃馬路的同學,我不會怪你的。」

  「不!我不是那種人,我曉得你很孝順,總全力幫助家庭,真的很教人佩服。」她說:「我趕快走開,是怕傷了你的自尊心。」

  「自尊心?我倒還好,怕的是你認為我沒有出息。」他苦笑說。

  「我憑什麼?我也不過是個菜販的女兒而已。」涵娟輕聲說,步履向家的那一頭,路燈在夜裡幽淡亮著。

  「不,在我眼裡你一直是與眾不同的,像……飛在雲端的天使。」他努力表達:「四年級時我將生平第一張卡片送給你,上面畫的就是天使,可惜你把它丟到學校的花圃裡踩壞了。」

  「有嗎?我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承熙的種種記憶要到晚一年才真正進入她的腦海,涵娟不明白,說:「我不信,如果我不要的話也會還你,不可能做那麼惡劣的事。」

  「我想也不是你,一定是李蕾。」他立刻說,擔心她不自在。

  他不明白,提到李蕾更是涵娟的痛,幸好家門在望,她不必去接這個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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