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師家的大宅則和風很重,細繪的紙門和紅檜傢俱,富貴中蘊含著儒雅精緻,也自在於他們地主階級的保守傳統裡。
費牧師的家就沒有這種高不可攀之感。這洋房裡,昂貴和廉價的物品都有自己的位置,交錯並列著。一具高級水晶燈可以光芒四射,一個布娃娃可以在牆上微笑,一束小雛菊也可以自由地開放。
對!自由和開放,眾生平等,沒有歧視,看到的只有生命本身的光華和美麗……
今天曼玲彈得很順利,不費力地學會新技巧。瑪莉很滿意,回頭看涵娟正翻著美國雜誌,好心情地指著封面說:「這是紐約的自由女神像。紐約是美國及世界第一大城,我就從那裡來的。」
紐約對涵娟而言是遙遠得像月球的地方。她由課本知道它的繁華,市女中有些同學的兄姊就在那兒唸書,但似乎和她永不相干。
瑪莉起了興致,走到壁爐前介紹那些紀念品說:「這是巴黎鐵塔的小模型,那是倫敦白金漢宮的照片。呀,還有印度恆河的水,南非部落的面具……世界真的好大,對不對?這全部都是上帝的恩典,只有祂的神力才能為我們創造如此美麗的地球,所以我們都要有一顆感恩的心。」
那天回家的路上,涵娟問曼玲:「你想不想去美國?」
「什麼?我這雙腳怎麼可能走到?」曼玲瞪大了眼睛。
「你忘了嗎?瑪莉牧師娘說你有比我們更多的上帝恩寵。」涵娟說。
「美國太遠了。」曼玲說:「我最大的心願呀,只要能住到西校門區那些漂亮的房子就好。」
「我以前也這麼想,但愈大看得愈多,就覺得老師說的『人上有人,天外有天』很對。世界外還有世界,不去探究像白活了一場……」涵娟說。
「哎,你的腦袋老和別人不一樣,一堆怪怪的想法。能去美國的都是有錢人,我們別作夢了。」曼玲說。
「我知道。只是……我好希望自己是一隻鳥,有翅膀,能飛到任何地方。」涵娟凝眺夕陽西下,已呈蒼藍的遠天說。
傳說美國遍地黃金,是富者的天堂。但對涵娟而言,美國更像一個通往自由的跳板,一座跨向廣大世界的橋樑,同時也是能讓她除去層層限制、擺脫人世種種不公的手段。
即將十五歲的涵娟,如此單純,又如此複雜。一種她尚模糊的生命變調,已開始它們的第一個音符,緩緩地奏出一首她也掌握不了的歌。
第四章
范老師生病了,六年五班畢業生召集著要去探望,班長和副班長分別聯絡男女生。第一次時人來不少,等於開了個小型同學會。
隔一周,承熙決定再去探視,因為范老師沒有家眷,此番胃病開刀起臥不便,有事自然弟子服其勞。第二回找的人不多,就涵娟、曼玲、梁如龍和一些住得比較近的同學。
入秋了,台灣平地的葉不落,但仍浸漫著淡淡的蕭索,樹有霜白,水有寒煙。范老師的宿舍在仁愛路,要經過大片的稻田及眷村,配合著曼玲的腳步,一個半小時才走到。
那時公車並不普遍,雙腳是孩子們最方便的交通工具,戲稱「十一路」。路程呢,「小時」不算什麼,他們一走就是以「半日」或「整日」來計數。
范老師的家在一排房舍的最尾間,空間小,但整潔,木桌上堆著鄰居學生送來的飯菜,虛弱的主人正在屋後升爐子燒水,他的白髮似乎增添不少,灑鹽巴似的。
「老師,我們來做吧!」涵娟接過他手中的舊報紙,點火燃煤球:曼玲則拿竹片扇子揚風。
范老師見她們做得有模有樣,才放心回屋說:「燒完水後順便熬個稀飯。」
「老師,煤爐太麻煩,我們家都用大同電鍋了。」有人說。
「不是每個人都買得起大同電鍋。」范老師說。
爐子炙紅,涵娟小心端進來,熟練地擺上茶壺。范老師忍不住說:
「你好能幹呀,看到你老想到我的女兒。」
「老師有女兒呀?她在哪裡?」曼玲問。
「留在大陸。我離開時她才一歲多,眉眼和伍涵娟有點像。」范老師轉向涵娟,「你籍貫哪兒呢?」
「台中。」涵娟回答。
「呀,我忘了,老以為你是外省孩子。」范老師說。
「我是山東人,愛吃饅頭麵條的。」曼玲說。
接著大家都七嘴八舌談起自己,涵娟才知道承熙是道地的台北人,在這兒已經住幾代了。
陽光轉弱,天黑得快,范老師見鄰居準備晚炊,就要他們回家。走出眷村,稻田燃著幾處白煙,有禾香谷熟的味道,野菊花在溝渠旁一簇簇聚生展顏。
過了稻田,余賓的摩托車噗噗而來,前後還擠著太太兒女,半途要接曼玲去喝同鄉喜酒。他傳話給涵娟說:「你爸媽去廟裡用齋飯,叫你自己到巷口吃麵。」
「我曉得了。」涵娟說。
一路上同學陸續離去,最後連梁如龍也拐進自家巷子,就只剩承熙和涵娟。
小學時也有過這種情況,被老師留下談話,出了校門,學生都散了,空蕩蕩的馬路只有他們兩個。涵娟在前,承熙在後,他從不超越她,彼此沉默尷尬地走著,黃昏影長,各懷心思。
有些癡心傻氣吧,明明有許多回家的途徑,為何偏要走同一條路呢?
他想,該不該和她並肩而行呢?初三的生活又回到暗無天日,加上週末市場的工作,雖耗盡心力,仍止不住思念她。
十五歲的思念,就是想多看她一眼,為這一眼可以做出很多傻事來。但人在眼前了卻又笨拙失措,任時間在指尖流逝。
或許他快走一步,再兩步,以此類推就自然到她身旁了……突然,角落有幾隻野狗竄出,打破了所有的猶豫和僵持。涵娟嚇得後退,對狗有一套的承熙英雄救美,一會就逼得小畜牲們快快而逃。
「我怕狗。」涵娟驚魂未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