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她勉強站起來,無法平衡,他立刻扶住她。
房子有一些荒廢了,不見人煙。他壓著一個老井旁的小幫浦,清水流出,涵娟漱漱口捂捂臉,感覺舒服許多,才坐在鐵軌枕木上休息。
西方天空的夕陽如一層薄絳的困脂,又如醺醉後的酡紅。承熙知道她愛花,採來雛菊牽牛蒲公英鋪在地上。有些涼意,他又為她擋住風口。
「是我不好,你應該坐余恩的摩托車回家。」他低聲說。
「你胡說什麼?要不是怕趕不上球賽,我也不會搭他的便車。」涵娟臉色依然蒼白,但已有生氣的體力,加上方纔那紅衣刺激的委屈,恨恨說:「你今天到底怎了?打球和騎車都賭氣一樣,是不想送我回家嗎?如果不想就別送,也不必故意不停車,害我弄成這樣,倒不如永遠不理人算了,反正我也不稀罕!」
見她真發脾氣,他慌了說:「當然不是這樣,完全不是,我……」
那又是什麼呢?承熙真說不出口,他是男人,一個寬宏大度的男人,也是涵娟向來最誇讚他的地方。他在她面前已沒有幾分優勢,若知道他也小心眼嫉妒,豈不又多了一個失望的理由?
他的著急口拙是明顯的,汗水沿著眉毛流下,忙用手去擦,卻讓涵娟看到他內臂幾條細長的血痕。
「你受傷了……」她叫著。
他看了看說:「大概剛才磨到樹枝,沒什麼。」
涵娟莫名地眼眶一紅,也不吭聲,只拿出乾淨的手帕替他清理血漬。
他凝視著她,感到那溫柔細緻的動作,忍不住說:「涵娟,我害怕失去你……」
她眸子望著他,滿足不解。
「是真的,我常想著你學校那些男同學,他們個個優秀,哪一天你也許發現他們比我好呢?甚至余恩,我也心懷妒意,只因為他和你走在一起……我自信不是猜忌多疑的人,但面對你,患得患失心就特別重,非常苦惱……」他坦白說。
若不是前有章立純、後有章立珊讓她嘗過苦澀無奈的滋味,她必然覺得承熙庸人自擾。唉,這一切不就源於一個「情」字嗎?
「你不是在吃醋吧?你以前不都說自己最心胸寬大嗎?」她突然笑開眼說。
「寬大?寬大到介意你坐余恩的車?寬大到想除去你身旁所有的男生?」承熙不再隱瞞說:「我也不全明白,以前都是懵懵懂懂的,沒想過那麼多。但自從你上大學後,就開始胡思亂想,希望你別去理任何男生,心裡只有我一個人,我……再也不寬大了!」
相愛的人局偎在小我的世界中,終至眼底容不下一粒沙子。承熙一貫的敦厚,轉成了強烈的佔有心,反是催情之劑,涵娟不由得柔情湧生,急切說:
「不,你根本不必有妒意!那些學校的男同學儘管高談闊論,驕傲不可一世,但他們都沒有你的氣度和魄力,一點都比不上你的!」
「真的?」他不信,「即使我沒念大學,學歷不如你,都沒有關係嗎?」
「你不會不如我,也一定會念大學。只要念了,你就比任何人都強,我有信心!」她以向來的鼓勵口吻說。
「你的信心,正是我最害怕的事……」他眉頭依舊深鎖,「你總是對我期望太高,但有時事實就是事實,念大學對我而言比登天還難,因為家人需要我……娟,如果夢作不下去,你真會放棄我嗎?我真不能想像沒有你的日子,怎麼辦?」
她彷彿初次看到他似的,由方才在球場的憤怒,到此刻揪心的脆弱,一種男孩到男人的蛻變,引出了女性最柔軟的心腸。
他因愛她而痛,她則因他的痛而更痛。
若是從前,她必然又義正辭嚴教訓他一番。但那些話竟出不了口了,曾經是他逃避的主題,今天竟也讓她不想去面對,怕真會破壞眼前的美好。
於是她輕輕說:「放棄什麼呢?想來也好笑,你為余恩生氣,我卻為章立珊而難受,她一副你女朋友的樣子,你就不會把她趕遠一點嗎?」
「章立珊?」輪到他不解。
「好像章立純第二。還記得那次生日事件嗎?今天看她霸著你不放,相同的感覺、怒氣又來了。」她說。
「天呀,章立純或章立珊對我一點意義都沒有……」他恍然大悟說:「你……你不會也在吃醋吧?」
「對愛情,沒有人是寬大的,我也會猜忌多疑,患得患失呀!」她細聲說。
承熙突然有種豁然開朗之感,多年來他苦追在涵娟身後,總沒信心,而這是第一次千真萬確感受她的心意,不禁激動說:「你是在意我的,真的在意我!」
她陷溺在他的眼眸裡,暖暖如煦夏潭水。突然他的手臂收緊,將她環住,唇輕柔試探著,那麼小心,又那麼深情。
保守的年代,男女牽手擁抱已是很慎重了。承熙和涵娟因為年紀尚小,真正坦白心意的四年,也很少逾矩。
但畢竟成長了,眉目或小手傳情已無法再滿足,吻就自然發生。
吻,激發更多的慾望。男孩感覺女孩特有的柔軟清香,天生的征服欲便出現;女孩呢,由初初的驚愕,很快就接受愛的探索,進而自己也沉醉在那從未有的銷魂天地一裊,甚至飄浮……
飄浮……喔,不只是飄浮,還有嗚嗚鳴像天崩,轟隆隆似地裂,腳都站不穩哩!涵娟睜開雙眼,除了熱情的承熙外,竟還有遠遠而來的一具龐然大物,她本能驚叫:「火車來了!」
他們立刻跳開。很快的,火車捲起狂沙旋風,撲向他們玫瑰色的年輕臉頰。
涵娟驚魂未甫,承熙卻興奮地對車窗乘客揮手大叫:
「各位,祝福我們吧!願我們的愛轟轟烈烈、長長久久!」
火車回應般鳴起長笛,向著絢爛晚天而去,恍若青春昂揚的承諾。
坐回腳踏車,承熙神辨煥發有如御風而行。涵娟則在一種沉靜中,像所有被愛人吻過的女人,如歷經一場儀式,靈魂慵懶不再浮揚,接下去就會認定和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