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事實,似乎不是他想像的那樣美好。
「我媽媽是外公嬌養長大的女兒,」呂奉全歎氣,「到了現在,我還是覺得媽媽的心智一直停留在十六歲,沒有長大。她的世界,就只是她認定的那麼大。我猜媽媽是認為,賺錢是丈夫的責任,而她身為一個妻子,就是為他打理好一個理想而溫暖的家,不被外在的風雨打擾。她做得很好,幾乎是太好了。不管發生什麼事,她都是永遠那樣溫柔,永遠那樣微笑以對。有幾次,我甚至想過,如果我回家跟媽媽說:今天在學校殺了人,她說不定也會一樣地微笑,要我先吃完點心再說。」
「面對這樣的媽媽,我和姊姊很早就學到,要學會自己長大,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如果連我們都有這樣的感覺,你可以想像爸爸的壓力。我爸是那種很傳統的大男人,剛好跟我媽是一對活寶,本來就不擅長跟其他人訴苦,而媽媽這樣的表現,更讓他沒有退路。如果今天他降低了媽媽習慣的生活品質,我猜他會先羞愧地找把槍來自盡。」
聽到這裡,田野忍不住抬頭,瞪了說話的人一眼,卻發現眼前人的嘴角掛著一抹似是認命的苦澀自嘲。他不是開玩笑,而是真的這樣認為。
「這是一個惡性循環。我不知道到最後,本來可能會是怎麼樣的結局,因為姊姊做了那個決定,改變了所有的可能。」
「那個決定?」他不明白,「你姊姊的休學,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呂奉全看著他,俊俏的臉扭曲。「我高二那年,爸爸被公司裁員了。」
他的眼睛倏地瞪大,說不出一句話。
呂奉全點點頭,表示肯定,然後苦笑。「你不知道,是很正常的。我也是到很後來,才從姊姊那裡知道這件事。到現在,我甚至懷疑除了我們家人和疇哥之外,還有沒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
「……但是,呂伯伯……」
「野哥,你要知道,就像我之前說的,我爸爸是一個愛面子的人,這種丟臉的事,他不可能說出口的。身為一間公司的總經理,到最後竟然被掃地出門,你叫他情何以堪?」
他默然。
「諷刺的是,爸爸被裁員,家裡沒有一個人知道……至少,我和姊姊是完全被蒙在鼓裡的;至於媽媽……她就算知情,也可能裝得比爸爸還像根本沒發生過這件事。我不知道他打算要怎麼解決,也永遠沒有可能知道,因為姊姊發現了這件事。」
說到這裡,呂奉全停了下來,向來和善的五官籠上悲傷的陰影,沒有繼續說下去。
他也沒有作聲,望著杯裡的黑咖啡發楞。
原來……是這樣的嗎?
這一切,並不是她的任性。她只是遇到了問題,自然地負起自己認定的責任,就像過去那個他一直認識的呂奉先。只不過這次負責任的班長要捨棄的,是自己早已經規劃好的人生。
「姊姊沒有告訴我為什麼。她只是自己想辦法辦好了休學,考了執照,找好工作,然後簡單地告訴全家人,她已經不再是台大醫學院的學生。她要成為一個廚師。」
「我想,爸爸應該是明白姊姊這樣做的原因吧,所以從頭到尾他沒有開口說什麼。但是我知道,他不喜歡姊姊這樣做。媽媽也是。他們不願意接受姊姊這樣的決定,卻又莫可奈何。從那天起,我們家,就再也不一樣了。爸媽假裝姊姊不是在做一份他們眼裡不入流的工作,假裝所有的一切都和過去一樣,從來沒有想過,他們這樣做,有多傷姊姊的心。」他困惑地低頭,「我不明白,姊姊是為了家裡,才會作這個決定的啊!爸媽為什麼這樣對姊姊?不是說天下父母心嗎?為什麼,他們是這樣的一對父母?」
「小全……」
「最諷刺的是,過了幾年,等到姊姊換到現在的餐廳,家裡的狀況終於穩定的時候,承愛舅舅過世了,各留給我和姊姊一筆為數可觀的遺產。我們再也不用擔心錢的問題了。」他歎氣,「姊姊也不再需要這樣辛苦,背負整個家的生計,可是……失去的東西,已經找不回來了。」
他頓一下,深呼吸。「上個月,爸媽去了加拿大。這樣對他們而言,或許比較輕鬆吧?這一兩年,很多以前爸爸在大陸的同事退休回到台北,常常遇到認識的人,我猜爸媽始終是不太舒服的,又要再一次面對這種難堪的往事。也好,我跟姊姊兩個人,也可以自己過不去。」
「野哥,」呂奉全抬起頭,認真地看向他。「我告訴你這些,是希望你不要生姊姊的氣。她的脾氣你應該知道,是寧可被誤會,也不要人家同情的。就連我這個作弟弟的,也是過了很久很久以後,等到承愛舅舅的遺產手續都辦完了,姊姊才肯告訴我,當初她那樣做的原因。」
他有什麼資格生氣?他不是滋味地想。她只是做她認為自己應該做的事。何況,他連她的男朋友都算不上,連這麼重要的事情,也要第三者來轉告。他有什麼資格生氣?
一邊這麼想,他卻發現自己已經站起了身,連一句禮貌的告別都沒有,轉身大步跨出門,氣勢洶洶地就往「天下御苑」的方向前進。
被留在原地的呂奉全楞楞地看著男主角快步離去的背影,來不及做出反應,好半晌,才抓抓頭,發出認命的歎息:「……這下完蛋了,回家一定被姊殺死。」
男孩垮下肩膀,拿起桌上沒人付的帳單,無奈地往櫃檯走去。
果然,做人還是不要太多事比較好。
第十章
「呂奉先!」
看也不看顯然來意不善的男人,她繼續手上的工作。「阿超,誰叫你放人進廚房的?」
「鳳姐明鑒啊!我真的試過了!」吳建超連忙討饒,「可是這位先生太盧,我根本擋不住他啊!」
「呂奉先,我有話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