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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正在沉思,回去,怎樣向老父交待簽約失敗這件事。

  那邊,機車在一幢老式公寓房子停住。

  鐵閘內是一座天井,有一株老橙樹,正開花,尚未到結果季節,獨有香味,甜徹心扉。

  金瓶走上樓去淋浴更衣。

  她一貫用極燙的熱水,雙肩淋得通紅才肯罷手,像是想洗掉極難除脫的污垢一樣。

  披著浴袍,她喝下大瓶冰凍啤酒。

  忽然聽得身後有人譏笑,「一點儀態也沒有。」

  金瓶不用回頭也知道這是誰。

  「你幾時回來的?」

  「法語老師說我仍有右岸口音,全得改過來。」

  金瓶也承認:「是,我倆的法語確實不及英語好。」

  「師兄呢?」

  「出去了。」

  「連你都留不住他?」玉露的語氣十分諷刺。

  金瓶到底大幾歲,微笑地答:「我算老幾,不過同門學藝,他幹什麼要聽我的。」

  這時,女傭敲門進來,「師傅叫你們。」

  金瓶答:「馬上來。」

  她立刻更衣,玉露亦不敢怠慢,馬上收斂笑臉。

  師傅就住在她們樓上。

  她倆走出公寓門,自公眾樓梯走上去。

  傭人斟出咖啡。

  一座黑紗屏風後有張金黃色緞面的貴妃榻,師傅坐在那裡給人做按摩,她用手招她們過去,她手上不分季節,不管室內室外都戴看手套。

  「章阿姨稱讚你們呢。」

  「是長輩過獎。」

  金瓶把那只裝有酬勞的信封輕輕放在茶几上。

  師傅嗯了一聲。

  金瓶走近一點。

  黑紗屏風是古董,上面繡看栩栩如生的昆蟲,一隻青綠色的螳螂正欲捕蟬,一隻黃雀全神貫注在後邊瞪著它。

  只聽得師傅說:「金瓶,你有黑眼圈,可是疲倦,抑或心中渴望什麼?」

  「我是有點焦慮。」

  「可要度假?」

  「我有話想說。」

  「好,你說。」

  金瓶像是考慮怎樣開口。

  玉露詫異:師姐想說什麼呢?她何來膽子,居然與師傅對話。

  師傅轉了一個姿勢,好讓按摩師捏她腰部。

  黃色緞子上織出一隻隻小小精緻的蜜蜂,那是拿破侖的皇室標誌。

  終於金瓶這樣說:「一向以來,我們都不知道信封裡是什麼。」

  師傅語氣一點也沒有變,她這樣答:「你想知道?那不過是一張銀票本票,用來支付燈油火蠟,你們的學費及生活費,病了看醫生,近視配眼鏡,牙齒不齊配牙箍,還有,訂購時裝,繳付房租。」

  真的,這筆開銷,長年累月,非同小可。

  師傅感喟,「把你們三個帶得這麼大了,不惜功本,乘飛機從來不搭經濟艙,暑假送到瑞士學烹飪,冬季在阿士本滑雪,春假到羅華谷看釀酒,感恩節往黃石公園露營,請問,有何不妥?」

  「我們——」

  「你只是代表你自己,別用我們這兩個宇,你師弟師妹不一定有什麼不滿。」

  金瓶終於說:「外邊都採用經紀人制度了。」

  師傅在屏風後坐直了,聲音仍然不慍不火,「你想怎樣?」

  「師傅,得來的酬勞,你不如抽百分之三十或四十佣金,餘者讓我們平分吧。」

  「你可與師弟談過這個問題?」

  「有,他知道趙氏門生都採取這種合作方式,他們管理方式十分現代,收入都攤開來分配。」

  「你對我這種家長式經營表示不滿?」

  金瓶輕輕說:「這行漸漸式微,很難有新人入行,玉露也許是最後一個,我不打算收徒,無人養老,總得為自己打算。」

  玉露屏息,說得雖然是事實,但是語氣不甚客氣。

  「你已有離心,羽翼已成,打算自立門戶,可是這樣?」

  金瓶這時也十分佩服師傅,聽到徒兒提出這樣的要求,她的聲音仍然不慍不火。

  金瓶說:「我一向敬佩師傅。」

  師傅給她接上去:「只是時代已變。」

  忽然之間,師傅徒弟一齊笑出來。

  「你幾歲開始跟師傅找生活?」

  「五歲,我在浦東出生。」

  「你為何流落街頭?」

  金瓶的聲音無悲也無喜,她據實答:「生父把我寄養在一名親戚家中,他隨即失蹤,一年多不付生活費,親戚一日帶我逛街,轉頭失去影蹤,叫我流落街頭。」

  「沒想到你還記得。」

  金瓶說:「我記得很清楚,肚子餓身體髒,頭上有巴掌大的癬瘡,一直流膿,乳齒因營養不良逐顆落下。」

  玉露還是第一次聽到平日既美又驕的師姐的故事,不禁驚駭,她扶看一張椅子,慢慢坐下。

  金瓶仍然筆直地站在師傅面前。

  「後來呢?」

  金瓶知道師傅用意。

  「後來師傅把我自乞丐頭子手中領了去,把我洗乾淨,讓我上學,教我手藝。」

  「對,十五年之後,你反客為主,叫我抽百分之三十佣金。」

  「師傅,我已經為你工作了十五年。」

  「金瓶,我不想多講,新式合作方式不適合我,你要不照老規矩,要不離開這裡去自立門戶。」

  她一口拒絕。

  金瓶低下頭。

  「你儘管試試看。」

  「秦聰會跟我一起走。」

  師傅放下咖啡杯「愛走的,立刻可以走,不必等到明天。」

  這種管理手法,其實十分現代,誰要走,儘管走,恕不挽留,公司至多結業,絕對不受威脅。

  「玉露,你留下來,我有事給你做。」

  金瓶一個人走出師傅的書房。

  秦聰坐在欄杆上等她。

  英俊的他穿看藍布褲白襯衫,看到師姐灰頭灰腦地出來,微微笑。

  「一看你那晦氣樣就知道談判失敗。」

  金瓶不出聲,坐在石階上。

  秦聰移到她身邊。

  「現在,師傅知道你已經有了離心。」

  「她一直知道我的想法。」

  「你真捨得走?」

  「我總得為自己著想。」

  「你哪裡有師傅的關係網絡。」

  「可以慢慢來。」

  秦聰搖搖頭,「死心不息。」

  「我要是走的話,你跟不跟我來?」

  秦聰笑笑,不答。

  稍後他說:「我一直記得師傅是我救命恩人。」

  金瓶知道秦聰並不姓秦,他是華人與菲律賓女子所生,孤兒院長大,金瓶在八歲那年才見到師傅把他領回家,當年秦聰已經一板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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