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福伯,您的年歲實在是大了,咱們該有頭驢子來下田替您拉犁、出門替您拉車。」
「是啊,姑娘。」
「福伯,這幾年來就咱們兩張嘴,雖然餓不死,卻也沒能天天吃撐著。」
「是啊,姑娘。」
「福伯,這山頭就要入寒落雪了。」
「是啊,姑娘。」
「福伯,咱們今年過冬的屯糧辦得好像還不夠,是吧?」
「是啊,姑娘。」
「福伯——」
「啥事啊?姑娘。」
「您今兒個不是說到市集去買頭毛驢的嗎?」
「是啊,姑娘。」
「那福伯您怎麼沒舒舒服服的騎毛驢回來,反倒是扛了具髒兮兮的屍首回來呢?」
「不、不、不,這人還沒斷氣呢,姑娘。」
「福伯,瞧他癱在地上像坨泥似的,只怕也沒剩半口氣了吧?」
「是只剩半口氣了,姑娘。」
「福伯,那還不快拎了丟到山溝裡去,省得等會兒脫了氣時撒了一地的屎尿。」
「姑娘,這可是五個錢買的,就這麼扔了,怎麼成?」
「福伯,這種眨個眼就要斷氣的人,還值五個錢?您也還花錢買?」
「姑娘讓福伯上市集去買頭驢,這驢欄柵裡綁了幾個奴口同毛驢一塊賣。」
「福伯——」
「姑娘別打福伯的岔,聽福伯把話說完。這毛驢一頭得十五個銀,手腳健全的奴口只要十個銀,福伯想想,奴口也是能下田拉犁、出門拉車,不買驢改買個奴口能省五個銀,但福伯瞧這有了點毛病的奴口被扔在驢糞堆裡沒人要,就和奴販子問價,奴販子見福伯老實要誆福伯,要價十錢,福伯喊了老半天的價才砍成五錢……若,這張是這奴口捺了手印的賣身契。」
「福伯,這奴口……已經不只是有點毛病而已吧?況且一定是那奴販子趁這人病了,抓他的手來捺印的——」
「姑娘啊,塞點治豬瘟的草藥試試,說不定就活過來了,這樣一來,咱們可省了不少銀哪!捺了印就是捺了印,賣身契就是賣身契,這傢伙這輩子為奴是賴不掉啦!」
「福伯,貪便宜也不是這麼個貪法,這奴口看樣子說斷氣就會斷氣,五個錢就當是丟掉了吧,您還是快把他扔到溝裡去。」
「姑娘,五個錢也是錢,福伯去土坡那兒割點治豬瘟的藥草,勞姑娘打點井水給這奴口沖沖泥臭。」
「福伯!您別急著走啊,要走也把這奴口拎走呀!福伯——」
第一章
夏拙兒以袖掩鼻,嫌惡地看著她腳邊趴著的奴口。
那奴口身上湯湯水水的膿汁引來了成群的蟲蠅,惹得她又是一陣嘮叨。
「頭頂生瘡、腳底流膿,渾身上下無處不是臭瘍爛痂,看來給你吞大羅仙丹也活不過兩個時辰,我還是趁福伯不在,快把你拖去扔了吧!」
她原本想以足尖踢踢奄奄一息的病奴,看看他是不是還有神智,但又怕弄髒自己的鞋,所以只得作罷。
夏拙兒無奈地左右張望之後,總算在院子角落的曬衣架上,找到了一條披掛衣物的長麻繩。
「又病又臭的,髒死了,可別有什麼莫名其妙的瘟病才好……」她叨叨唸唸、小心翼翼的將繩結套在病奴的一雙赤腳上。
「哎呀!」
輕叫了一聲,夏拙兒低頭看著沾在自己手指頭上黏黏稠稠的汁液,顏色有白、有黃、有紅、還有黑。「糟,我真是不小心,竟還是去摸著了,明天手指頭不曉得會不會爛掉?」
她差點就禁不住衝動,要將手指往身上的衣裙揩去,幸好她及時地阻止了自己,也保持了她衣裙的潔淨。
「可惡!」她很不端莊地暗啐了一聲。
「咚!」
黑漆漆的一頭亂髮下,病奴的後腦勺因夏拙兒的拉繩拖行,撞上了院裡老樹凸出地面的盤根。
「咚!」
剛遭撞擊的頭顱滑過石板地因年久失修而塌陷的凹處。
「咚!」
院落的門檻再響起一記碰撞聲。
「唔……」
腫脹的眼皮讓被拖行的人看不清楚一切,他發出一聲呻吟之後,隱約感覺到自己的身軀不再繼續移動。
激烈的撞擊讓他分辨不出軀體上的感覺是痛還是麻?
霧茫茫的光影不停地在他頭頂上發亮、旋轉,他想嘔吐,空乏已久的胃袋卻不肯應允他的要求。
握著麻繩,停下拖行的動作,夏拙兒疑惑地瞟了剛被自已拖行的人一眼,「喂,剛剛是你出的聲嗎?」
昏昏眩眩、隱隱約約,仰躺在地的人覺得聽到人語聲,好似是從天外傳來的那般遙遠。
「不說話,那我可當自己方才聽錯了喔……」夏拙兒故意規避現實狀況,嘟嘟嚷嚷地說著。
「咚!」
人體因拖行而撞擊門檻階梯的聲音又響起。
「停……停……」地面上傳出虛弱且斷續的瘖啞男聲。
翻攪不休的五臟六俯仍是教他嘔出了一股腐敗的酸氣。
「哎呀,你做啥出聲啦,老老實實的斷氣不就好了?」夏拙兒懊惱地停下腳步跺腳,大有將出聲的人一腳踩死的惡念。
她非常不滿意自己真的聽見了病奴開口說話的聲音,那表示她暫時沒辦法甩掉他這個麻煩了。
「你……你……」
辨別出對他說話的聲音是由女子口中發出,他想譴責那個惡婦,但簡單的幾個字卻像是焚燒過喉嚨後才硬擠出的。
他嘴中的味道像是塞了一隻死老鼠。
「喂!你到底要不要斷氣?」夏拙兒語氣中滿是不耐。
她並不想、也不敢殺生,所以當然不會動手去結束他人性命,但她也不是寧可虧待自己而救苦救難的活菩薩,所以私心底還是希望她腳旁的病奴能早點自個兒沒氣。
「你!」混沌的眼眶難得地湧現出生氣。
「唉!好啦!好啦!我就當你是迴光返照,給你個機會,就再等你一刻鐘;一刻鐘後你若沒斷氣,我就把你拖回屋子裡給你藥吃,我這樣對你算是夠仁慈了吧?」夏拙兒撇撇嘴,沒好氣的說。
她終於不得不遺憾地承認,在她眼前躺臥在地的是個「人」,還不是具「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