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命運是喜歡捉弄人的,當她找了十年後終於找到他,她面對的是一座紀念碑,國軍殉難者紀念碑,八二三炮戰發生時他正在大二膽島戍守,一顆炮彈落在他所站的位置。
而他的遺物中只有寄不出去的情書,由他的同僚代為保管,直到那日才交到她手中,遲了將近二十年。
「修女奶奶妳不要難過,我會一直一直陪著妳,不像妳的情人那麼壞不要妳。」她們要永遠在一起,等她長大了她要照顧修女奶奶。
「傻孩子,他不是不要修女奶奶,而是他跟妳的爸爸媽媽一樣到了天堂,他們在天上看著我們,並沒有離開我們。」
死亡是愛情的昇華,叫人永遠懷念。
「他也死了?」一想到爸媽冷冰冰的身體,她的表情變冷了。
「人難免一死,不管是誰到最後都會回到天主的懷抱,成為神的子女,這是神對人子的慈悲。」她還小,不懂死亡的意義。
但她錯了。
小女孩是很敏銳的,因為她剛走過父母的雙亡,目睹他們前一刻還笑著跟她揮手,一輛急駛而來的貨車煞車不及,當著她面撞上他們,彈高兩道驚叫的身影。
血像山泉水冒出,迅速染紅柏油路,他們一句遺言也沒留下就這麼走了。
「我才不要當神的孩子,祂會把修女奶奶也帶走,留下我一個人,我討厭祂。」倔強的小臉有著強忍的淚水,小手握成拳抗議神的殘忍。
「小乖乖,妳……」唉!她要怎麼解釋人生必經的路呢?
「修女奶奶騙人,上帝也騙人,你們大人全是壞人,妳才不會一直一直陪著我,妳會跟爸爸媽媽一樣死掉,再也不要我了……」
她再也不相信大人的話,他們最愛說謊了,老把小孩子當笨蛋騙,她不要任何人再靠近她,反正他們到最後一定會離開她。
討厭、討厭,臉上為什麼都是水?害她眼睛濛濛的看不到路。
「別跑呀!小乖,小心跌倒……快回來,小寶貝,要下雨了……小乖……回來呀!別再跑了……」
小小的身影奔向隆起的小山丘,身著黑袍的老修女在後頭追趕著,轟隆隆的雷聲從雲層竄出,急光一閃裂開整片天空。
一棵高聳的老檜木直立山丘上,風聲颯颯揚起綠色草海,抖顫的葉片輕輕地滑落,被風吹上天際。
呼喚聲漸歇,追到一半的瑪莉薩修女忽然捉緊胸口,呼吸急促的屈著身子,臉色蒼白得無法說出話來,慢慢倒下。
那一年慈惠育幼院的院長因心臟病住院,不到三天即因心肺功能衰竭而病逝,享年七十三。
而後育幼院因經費不足被迫關閉,院裡的孩童在社教人員的安排下各分東西,散居各地的大小育幼院,再也沒人記著世上曾有間撫育幼童的聖堂。
只除了一人。
「下雨了……」
窗邊矗立著一道人影,捧著剛沖泡好的咖啡望著窗外的雨,似在發呆又像回想,表情很淡的數著落下的雨滴,不見厭倦。
一個人時該做些什麼呢?
逛街嗎?還是看電影?
這些都不是夏鞦韆的興趣,她選擇獨享一個人的寂寞,任由時間浪費在毫無意義的事情上,即使一場小雨也能讓她自得其樂。
當年的雨也是這麼落的,她躲在中空的樹洞裡偷偷哭泣,不理會修女奶奶的叫喚,蜷縮著身子聽著樹外的雨聲,幻想她的父母會從雨中走來,張開雙臂說一切都是騙局,他們來接她回家了。
可是她等了又等始終沒人來,雨還是繼續下著,她全身發著燙在洞裡睡著了,夢見大樹公公輕撫著她的臉,要她乖乖的聽話別頑皮。
她知道她生病了,病得很重,連續高燒兩天兩夜,甚至有幾次出現病危的現象,大家都以為她撐不住了,已經做了最後的打算。
第三天早上時,她依稀看到修女奶奶面容慈藹的站在她面前,臉上帶著聖母一般的微笑親吻她額頭,她的高燒莫名其妙的退了。
「這是妳的眷顧嗎?修女奶奶。」
臨走前仍不放心她,特意回來看她一眼,讓她明白她是愛她的,雖然死亡將她們分隔兩個世界,但她的心永遠和她在一起。
熱的咖啡,冷淡的心,凡事不再關心的夏鞦韆將手伸出窗外,感受雨打在手上的冷意,漫不經心地和雨玩起遊戲,打發放假的時間。
是的,放假。
明明只是一點小風小雨,卻因為氣象局的誤報讓她多得一天颱風假,整個城市的公教人員因此獲益,安安穩穩在家裡睡大頭覺。
只是她不想睡,滴滴答答的雨幕像全世界都在哭泣,為著不知為何而活淚流不止,不怕羞的讓所有人都看見。
「妳是有所遺憾吧?念念不忘愛人的名字,即使妳已為上帝奉獻了一生。」
愛情到底是什麼東西呢?
足以令人為它癡、為它狂、為它顛倒人生,就算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未曾感受愛情魔力的夏鞦韆微勾起唇,輕啜不加糖的咖啡,入口的苦味泛散開來,形成絕佳的孤獨滋味,如她的人一般。
身為圖書管理員的她有一點點古板,不太愛搭理人,冷冷的有些任性,不需要用到語言時緊閉雙唇,不笑的臉給人一種很嚴肅的感覺,像是拿著籐條的教務主任,每每嚇得人退避三舍。
其實她很喜歡小孩子的,因為她曾經也是個孩子,可是不管怎麼使出渾身解數討好純真的孩子們,他們的反應都很一致,就是嚎啕大哭。
這點很傷人,她是個沒孩子緣的人。
而她唯一的朋友孟薔妘正好和她相反,非常討厭小孩子,老說他們是來討債的惡魔,有多遠走多遠,她絕對不會主動接近他們。
但是她的老人緣和孩子緣出奇得好,即使擺著一張臭臉吼人也沒人會怕她,反而哈哈笑的往她靠聚,手舞足蹈地要她多吼兩句。
望著書櫃裡整排不屬於她的食譜,她終於露出一抹愉快的笑意,在被糾纏了十五年後,它們功成身退了,她不用三更半夜被一道幽魂吵醒,嚷著要吃她聽都沒聽過的菜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