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纔聽見梔兒摔入陶缸的那一瞬間,去年那一夜以為她困在火海中的恐懼再次侵襲他,就算以前跟病魔搏鬥,都不曾令他如此害怕過;直到確定她不是落入提煉顏料的滾燙陶缸,而是冷卻成色的陶缸時,他覺得自己宛如死過一回又再度重生。
只是,疾跳的心卻已然無法回歸平靜——
他到底在做什麼?
先是因為梔兒不在府裡而心煩氣躁,再是為了秦嘯日贈書給她而惱怒氣結,後是以為她差點香消玉殞而凜愕驚顫,她哪來的本事令他的情緒大受影響,淡漠的心海甚至因她而掀起滔天巨浪?
她憑什麼讓他認為倒茶這點小事非她不可?
她憑什麼令他對好友捧醋罈狂飲,帶著書冊衝到這裡?
她的死活又憑什麼干擾他的心緒、他的理智,憑什麼,憑什麼?!
他怎會變得這樣狼狽,從往昔到未來,面對她,不是都該只有冶淡與疏離麼,那現在的他算什麼?
梔兒像個做錯事的小夥計,站在原地等著老闆劈頭痛斥,卻始終不聞該有的疾言厲色,不禁怯怯抬眼……
這一瞧,她看見慕容湍用某種古怪的眼神盯著她看。被看得侷促失措,她一顆心惶然急跳,又迅速低下頭來。
嗚,少爺看她這麼笨,不曉得會怎麼罰她,她真的不是故意把自己染黑……
最後,梔兒等待的責罰並沒有施行,一句話都沒說的慕容湍轉身離開。當時的她只覺得納悶,但沒想到——
他們就此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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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個冶清的冬夜,瓦霜在月華下映出薄薄銀輝。
一名纖細女子獨坐湍樓前的石階上,白玉素手輕撫一隻經過修補的五彩紙鳶,水漾靈眸充滿依戀。
製作紙鳶的那個人,早巳遠行五載。
少爺離開的那年,集總管告訴她,少爺是為了彌補童年患病的缺憾,才隻身到南方遊歷,但府裡有人把少爺離開的原因歸咎於她,說是她逼走了不甘被迫納她為媳的少爺,他們說少爺討厭她、不想娶她,既然老夫人執意留下她,那麼少爺只好以逃走作為反抗。
她被賣入慕容府已整整十年,也打聽到叔父一家早就搬離城南村不知去向,慕容府成了她唯一的家,老夫人和少爺是她僅有的親人。如果少爺真的那麼厭惡她、如果她的存在是個錯誤,那麼,她還該留戀這個家麼?
初來乍到時,她只是個懵懂無知的小女孩,只知道要聽從老夫人的吩咐,把少爺當作唯一的親人、盡心服侍他,就再也不會挨餓受凍。
後來,她逐漸對自己的「身份」有所認知,少爺是她的夫君、她的一切,即便他眼中沒有她,她仍把他當神祇一樣尊崇、敬畏。
尊崇,是因為少爺雖擁有旁人望塵莫及的家世財富,卻從不恃才傲物,讓她打從心底佩服,還有,少爺曾捨身救過她呢!
敬畏,是瞭解少爺和她這個小孤女,根本是天與地、雲與泥的差別。
現在,即便對他的尊敬已轉變為不可自拔的傾慕,但兩相遙不可及的距離,仍教會她不該有任何奢想,對於他的冷淡,她能理解多了。
可是無論少爺如何待她,她都會傾一生心力照顧他,除非是少爺不要她。
也許少爺也認為她不配當他的妻子吧……
不知怎麼的,梔兒喉間嘗到了些許苦澀。
她仰望天河,滿天星子落人滿載惆悵的眼,不覺吟哦低語:「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少爺過得好不好?沒有再犯病了吧?此時也和她一樣,望著相同的星空麼?
將紙鳶高舉過頭,想像紙鳶飛過清淺天河,傳送只能深埋於心的思念。
「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嬌蠻的嗓音從梔兒身後傳來,有隻手不客氣地奪走她手中的紙鳶。
「小姐,您瞧,是只破爛紙鳶!」搶奪紙鳶的,是嬌嗓主人的侍女冬青。
梔兒從石階上匆忙起身,回過身一見是施詠蝶主僕兩人,生畏地低下頭,又著急探眼希望能拿回紙鳶。
「紙鳶?拿來。」
身披貴氣紫貂裘的施詠蝶,看梔兒一臉著急:心中浮現快意。當她看清這是當年慕容湍送她的紙鳶,一股玩具被人佔有的妒憤直升而起。
「說,你怎麼會有這只紙鳶?」她記得,當時為了掩飾是自己叫杜梔兒爬樹撿回紙鳶,害杜梔兒摔下樹的事實,還讓杜梔兒在慕容湍面前背了黑鍋。
「小姐不想要,所以奴婢將它收了起來。」梔兒垂首照實道,而後又戰戰兢兢地抬起頭來。「小姐,既然您不要了,可以把紙鳶還給奴婢麼?」
「還給你?你憑什麼資格擁有湍哥哥的東西。」美麗瞳眸進射出不悅,姣美菱唇隨之勾起冶笑,施詠蝶將紙鳶扔在地上。「冬青,踩爛它。」
「是,小姐。」冬青抬起大腳丫,用力地朝紙鳶猛踩。
我踩,我踩,我踩踩踩!
「不,不要……」
梔兒心口一緊,想上前搶救紙鳶,卻被施詠蝶嚇止。
「你想做什麼?我叫人跺爛的是『我』的玩具,你閃一邊去!」
於是,梔兒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慕容湍親自拼貼彩繪、又從火海救出來的心血被毀,冬青海踩一下,她的心就痛一回,眼角逐漸泛出無能為力的濕意。
反觀施詠蝶,見梔兒愈是心疼,心中那把妒火卻不熄反生,於是上前摑了梔兒一個耳光——
啪!
響亮的巴掌聲在寂靜夜裡顯得格外刺耳,連冬青都嚇了一跳,腳丫停在「屍骨不全」的紙鳶上方不動。
火辣辣的痛覺自梔兒頰上散開,她吃痛地摀住臉,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裡招惹施詠蝶,施詠蝶瞪她的目光就好像在瞪仇人一樣……毫不留情。
「杜梔兒,你最好搞清楚自己是什麼身份,就算你是湍哥哥的童養媳又如何,你根本配不上湍哥哥,也不配擁有他的東西!」施詠蝶狠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