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清垂眸凝望湖面,淺波蕩漾的水面映照不出她此刻的神情,影中依稀可見擱於廊欄上緊握的雙拳。
「逆天……」平安倒抽一口涼氣。
難不成他的「痼疾」,就是這個?!
她恍然明瞭一上天逼迫他面對殘酷,於是他逼迫自己自私自利、冷漠無情,否則就必須面對有朝一日終將死於逆天之苦下!
「所以,自私是龍大夫的……選擇?」
阿清不置可否,哂然一笑。「他已經自私到無法無天的地步,從他自起『炎天』之字就能瞧出端倪--焚燒九重天。你說他是不是如此?」
平安蹙起柳眉,是這樣嗎?
「我舉個例你就知道他有多過分。」阿清食指輕敲下顎,骨祿晶瞳轉了一圈。
「好幾年前,我們兄妹一道下棋,以一盤色香味俱全的烤乳豬為賭注,勝者能決定是否獨享那盤美食。結果,美食實在是太香,我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不小心分神輸了棋,大哥便擁有主宰烤乳豬的權利。後來,你猜怎麼著?」阿清頓了頓。
「怎麼著?」
「他覺得油膩不想吃就算了,不但不分給我,居然還整盤拿去餵豬!小乳豬在天之靈一定會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歎:本是同根生,相『吃』何太急!而罪魁禍首就是大哥!你說他可不可惡、冷不冷血?那種人,十八層地獄不定了!」阿清說得義憤填膺。
「阿清姐氣不過,因而離家出走?」
「他連這個都跟你說噢?沒錯,我是氣不過他寧可對豬好,也不肯善待家人。
我們兄妹從小就是這樣吵吵鬧鬧到大,他總是以激怒我和爺爺為樂,我和爺爺常這樣一氣之下就各自到外地行醫去了,偶爾才回來看看。」其實,說氣憤也沒有多氣憤啦。
「以激怒家人為樂?為什麼?」
「誰知道,大概是因為我們都沒他那種『天賦異稟』,他見不得別人好吧!」
說著說著,阿清的目光突然變得幽遠深黯。「這樣倒好,我也不希望哪天得依賴他的「冷血」多活兩年。」
龍炎天骨子裡流的當真是冷血嗎?那麼,三日前的那晚,他為了化解她自責的心結所流露出來的溫柔,難道是她病糊塗了的錯覺?
不,他的懷抱溫暖而令她心安,現在也能感受得到那真切的溫度,她不願相信那是錯覺。
「也許,龍大夫並非如此冷血之人……」
「這樣還不夠冷血噢,你收了他什麼好處,願意替他說話?」
「沒……」替龍炎天抗辯的念頭被輕易洞穿,平安窘然逃避阿清哂然目光。
「我爹生前,大哥便看不慣他的菩薩心腸,當年我爹命在旦夕時他也只讓爹多活了半年,是他救過的人之中延命最短的一個;爹過世之後,我在他眼中看見憤怒及不諒解……爹走了,他還不肯原諒爹,骨子裡流的就是冷血,不是嗎?」平安搖頭。「龍大夫說他曾經為了救一個人,踏入書樓讀完向來蠻不在乎的醫書,他盡了全力卻只換來讓那人延命半年的結果。」那個人應該就是阿清姐他們的爹了。
「我若是龍大夫,氣憤、不諒解的,不會是你們的爹。」她氣的會是自己,或者,還有上天。
她相信阿清姐一定也作如是想,所以才會在那看似怨懟的一席話最末,留下了滿載惆悵的餘音。
阿清微微一笑,沒有多說什麼。平安想起某件事--
「龍大夫既然救了啞奴,為何不治癒她的臉?」甚者,說不定連啞奴的聲音都能醫治,他卻只「救活」啞奴?她不相信他當真冷血至此。
「是啞奴自己不讓我大哥治的,我大哥背上的烙痕有兩道是因啞奴和她娘留下的,啞奴這小丫頭覺得歉疚,不願意治療,就維持那模樣羅。」不知道有誰能勸那丫頭別再固執下去,大哥既然出手救了她,根本不差那一張臉!
「瞧,龍大夫不冷血。」只是他不解釋也不澄清……
這回,平安嘀嘀咕咕捍衛己意,沒敢說得太直接,怕又換來阿清的調侃。
「哈……」爽朗笑聲自阿清的美唇溢出,笑得肆無忌憚。「我尊重你的意見,但我倒寧願他真是出於冷漠,繼續惹人厭,我才不會想哭。」阿清誇張的皺起整張俏臉,嬉笑間沖淡些許黯然愁悒……
「對哩,平姑娘,我有件事問你,希望你別覺得唐突。」阿清話鋒一轉。
「阿清姐但問無妨。」
「你對我大哥可動了情?」她單刀直人,一開口就直搗黃龍。
「我……」她因手中驟失他的溫暖而失落,為他的微笑而怦然悸動,因他親吻她的低劣理由而失望,為他的宿命而心疼,甚至還有好多好多感覺,都充斥著她一時無法釐清的迷惘,這些能算她對他動了情嗎?
即便他們手也牽過了、吻也吻過了,但龍炎天從未說過喜歡她,甚至只把那些吻當作治病的玩笑,她動不動情又如何呢,玩笑何來真心之說?
最後一抹遺落在平安眼底的情緒,名為苦澀。
阿清看出平安臉上掠過的各種情緒,瞭然於心的拍拍她的手。
「我沒要你馬上回答我,你大可慢慢找出答案。天色不早了,你去歇息吧。」
看樣子,就差大哥那臨門一腳了!
月影斜,蓮步停駐在某扇門扉前,斜長身影在門紙上投下一澧深澤。
「龍大夫,你睡了嗎?」來人輕聲探間。
房內燭光還亮著,可是沒有回應--許是睡了。
無人應門正合她意,纖纖素手於是推開門,門外的身影躡手躡腳走進屋內。
桌上燭台殘芯吐焰,幽幽凝芒。
平安憑借這點光亮望向拱形雕樑後的內室,隱約看見淺色垂幔遮覆整個床榻,床下的曲足案也整齊放著一雙男鞋,看來龍炎天早已就寢,只不過忘了捻熄燭火。
她走向另一方的桌案,掏出袖內一隻信封置於桌面,再細心以雲母紙鎮壓妥,後又到燭台邊打算替他捻燭,在聽見內室突然響起的話聲,往前伸出的白皙柔荑陡地停在燭芒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