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睡夢中數數,她修正自己的念頭,手指輕敲著桌面。
「我該拿妳怎麼辦才好呢?」麥氏婦人在慢慢從一數到一百兩次之後,終於開口說道。她姑媽的架勢看似嚴厲,語氣裡卻帶著幾乎是發自母愛的耐心。
而這份愛使喜兒的處境更加難堪。她是真心想練好魔法的,為了她耐心無比的好姑媽和她自己的自尊,但總是淒慘地敗下陣來。她心不在焉地以手指畫過蒙塵的桌面,然後望向她的姑媽兼良師。「一個字真能造成如此巨大的差異嗎?」
「每一個字都是最重要的。咒語必須精確,因為力量的一部分便是源於聲音。」麥氏婦人深吸一口氣,雙手在背後緊握。「其餘便得靠練習了。注意!」她在圓弧形的房間內踱步,她那在石牆間迴響的聲音有如高地的風笛。倏地,她停下來看著喜兒。「現在注意看著我。」
站在喜兒左邊的她高舉雙手,身上絲袍的金綿在燭光中映出點點金光。喜兒不禁屏住氣息,因為像這樣在背後窗口夜空襯托之下,她姑媽看來就像個女神。她那長及膝後的金髮有如一疋金瀑,毫無瑕疵的雪白肌膚沒有半點歲月的痕跡,那襲麥氏的袍子白得像是星辰的光芒、璀璨的鑽石及劃過天際的閃電。
一陣高地的冷風呼呼地吹進塔樓、燭焰因而搖曳起來,熱獸脂混合著雨水、海水的氣味充滿房內。光影在花岡巖牆上舞動,拍擊在巖岸上的浪濤清晰可聞,間或夾雜著幾聲棲於城堡屋簷下的鷗鳥淒然的叫聲。然後就在一剎那間,一切歸於靜止沉默。
麥氏婦人以低沉的嗓音說道:「來!」
魔法在空氣中震動,像是某種強而有力的生命體般竄向擺滿沉重的皮面精裝書籍的橡木書架,一本棕色封面的大書一吋吋地自架上挪出來,在半空中轉向,繼而飄向麥氏婦人。它在她身畔懸浮,直到她放下一隻手臂,那本書才輕輕落在桌上,彷彿它是一根羽毛而非三百頁厚的大書似的。
喜兒用手托著腮幫子說道:「妳使它看起來好容易。」
「是很容易,妳只需專心一致就行了。」她姑媽將書放回架上並轉向喜兒。「現在換妳來試。」
全憑她墨綠眸中純粹蘇格蘭的固執,喜兒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並以一個二十歲的女巫所能聚集的意志力高高舉起雙手。她腕際的鐲子霎時有若急飛的海鷗似地飛了出去,擊中石壁發出叮噹的聲響。她畏縮一下,然後悄悄睜開一隻眼睛。
「別管手鐲!集中精神集中。」
她試著集中心神,但什麼也沒發生,她眼睛閉得更緊了些。
「想像書在移動,喜兒,用妳的心靈之眼。」
她記得她姑媽方纔所做的一切。她挺起雙肩,揚起決絕的下巴,使得她那濃密的淡棕色秀髮垂至她的腿際。她睜開眼睛,將雙手舉得更高,深吸一口氣命令道:「來!」
書顫動地移動約兩吋,然後停下來。
「專心!」
「來!」喜兒張開十指、咬住下唇,並慢慢將雙手收回來,在心中描畫著一本書飄向她並懸浮在空中的情景。
書在架上往前滑動,剛好到邊緣。
「來!」她的聲音就像芬格爾洞那麼深邃,然後張開眼睛,卻正好看見它飛過來。「噢,老天!」它像乘著旋風似地飛過她頭上,然後一本接一本,最後連書架也自牆上拔起繞著房間忽高忽低地飛著。一隻凹陷的錫桶自喜兒左側飛過去,鏗地落在地板上;掃帚飛過她的右邊;三張凳子像舞者般地凌空旋飛而過,將一隻水罐摔個粉碎。
傢俱紛紛摔在牆上,蠟燭往上飄飄陣陣強風在屋內呼號著。喜兒本能地雙手抱頭,一隻茶壺差點打中她。她聽見一聲貓的尖叫。煤盆裡的煤塊像被扔出來的石頭般在房內飛舞,然後她聽見一聲頗具威儀的悶哼──是她姑媽。
「噢,老鼠!」喜兒掩嘴望著一百隻灰色的老鼠竄進房內,在殘破的傢俱間奔騰跳躍。風慢慢地逐漸變小,平息下來,室內唯一的聲響是老鼠匆忙奔跑的窸窣聲。
揮去煤灰,她姑媽一臉黑地撥開原本是張兩百年的帝王椅的碎片探出頭來,憎惡地看著那些在災難後的房內自顧自奔竄著的老鼠,然後她優雅的手指一彈,那些老鼠便消失了。
一度雪白的「佳比」在鼠軍壓境的驚嚇之下,尖叫一聲便飛也似地逃進麥氏婦人袍子的裙襬之下,順道還在地板上掀起一陣灰塵。室內唯一的聲響是仰天而臥的「西寶」發出的鼾聲,牠睡過了這一切。
她姑媽只不過失望地看她一眼,喜兒已感到全世界的重量。「我很抱歉。」她囁嚅地說道。
「我沒法放妳一個人在外,喜兒,我沒辦法。」麥氏婦人拍掉雙手的灰塵,審視著房內的滿目瘡痍。「我不能就這麼讓妳一個人在英格蘭住兩年。」她姑媽沉思片刻,用一隻沾了煤灰的手指輕點著她的嘴唇。「不過話說回來,讓妳去或許正好可以報英格蘭卡洛登一役之仇」她又看看狼藉四處的房間。「不不,英格蘭有個瘋子國王和野心勃勃的攝政王已經夠可憐的了。」
「但是──」
「不。」麥氏婦人舉起一手示意喜兒安靜。「我知道妳是好意,但全世界的好意恐怕都控制不了這個。」她朝滿室的混亂一揮手,搖搖頭繼續說道:「妳需要保護,親愛的,得有人看著妳才行。」說著她舉起沾滿煤灰的雙手,「啪」的一聲,所有的東西都恢復原狀並回到原來的位子,麥氏婦人也再度恢復無瑕光鮮的外貌。
喜兒知道她姑媽真正的意思其實是:梅喜兒需要一個人跟著為她清理善後,為她三腳貓的魔法所造成的破壞作補救的工作。但喜兒和姑媽同住了十五年,現在她只想要有能無拘無束地獨居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