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藥鋪的學徒很辛苦的,早起晚睡,像個小廝般伺候師父、師娘一家人,什麼雜役都得做,我不能讓你去受這種苦。」
蘊謙料到不能一次就說服姊姊,繼續說下去,「當學徒的也不只我一人,別人吃得了苦,我為什麼不成?再說杜大夫待人很和善,不會虐待我。」「我說不行就是不行!」蘊菲生氣了,「你再說什麼都沒用!」「姊姊!」蘊謙還想再說,「你聽我說嘛!」蘊菲搖著頭,「不聽!不聽!不要再說了。」
突然,一個權威的聲音打斷了姊弟兩人的爭執,「好了!你們兩個都不要再吵了!」說話的人是方學澧,自從妻子韻琴過世後,他一直沉浸在深深的哀傷和愧悔中,自我放逐在一個自我折磨的世界,對世間的種種失去了應對的能力,甚至忘了他還有一雙兒女,現在他突然清醒過來,準備重新擔起做父親的責任。
「爹!」蘊菲和蘊謙異口同聲的喊了一聲。
方學禮揮揮手,苦澀的說:「我是個無用的父親,唉!百無一用是書生,到今天才知,真是百無一用呵!」
蘊菲望著父親,心痛的想著,什麼時候意氣風發、溫文蘊藉的父親,變得如此消沉、如此蒼老呢?他完全像個失去生趣的老人,都是她沒有將父親照顧好,她實在對不住九泉下的母親。
「阿菲,這些日子你一個人操持家務,苦了你。」方學禮歉疚的說,「阿謙剛才的話,也不是沒道理。如今的世道,書念多了反而容易殺身惹禍,阿謙想學醫,這也不錯。」
「可是要阿謙去做學徒?爹——」蘊菲還是不同意。
「當然不能讓阿謙去做學徒,那樣子習醫,學得的都是江湖郎中騙人的把戲,當不得真。」方學禮說,「我的意思是讓阿謙正式拜師,杭州西冷橋畔有一位儒醫劉善群,是位真正妙手回春的大國手,他和我是故交,我去請他收阿謙為徒,想必他不會拒絕。
「這樣子也好。」蘊菲沒有往下說,心底卻在犯愁,正式拜師自然比當學徒好,但是既是拜師,就少不了要奉上一筆束修,對方既是名醫,束修肯定不會低,此時此刻到哪兒去籌這筆銀錢呢?她不願增加老父和幼弟的煩惱,所以不肯說出自己的擔憂,預備私下再和春雨想辦法。
而方學禮卻看出蘊菲的顧慮,他說:「阿菲,錢的事你不用擔心,爹有法子。」
「爹,你有什麼法子?」蘊謙先問,他實在不願意增加姊姊和父親的負擔,仍抱著去當學徒的打算。
「其實我和你娘在杭州的親友不算少,有位至親還很發達,過去大家道不同、不相為謀,一直沒往來,我也不願意仰面求人,但是現今不比從前,只有老著臉皮去找這位貴人資助了。」
沒想到落得要一向心高氣傲、風骨凜凜的爹去求人,蘊菲心裹難過極了,但是窮途末路,這似乎也是沒法子中的法子。
「姓賈,是至親?」聽見通報的下人透過管家來報有客求見,而且來客不肯通名,只說了這一句簡短的話,還堅持非見他本人不可,使得已退休的湖州知府戴研生困惑萬分。
戴家的老家並不在杭州,而在常熟,戴研生的獨生子博宇以四品中郎將的身份,兩年前調任杭州駐防將軍的副手,由於西湖風光明媚,特意在湖畔建了極奢華的別墅接老父到任奉養,戴研生平日和門下的清客飲酒遊湖,根本沒有什麼親戚來找過他,特別是姓賈的,他腦海中實在想不出有姓賈的至親。
管家戴福窺出主人的心意,立刻說:「老爺要是不想見這人的話,交給小的去打發。」
「不!請客人到小花廳。」反正見了面,真相自有分曉,或許是家鄉的人來打秋風,怕他不見,故意托辭至親,戴研生是很忠厚的人,對於上門求告的人無分親疏,多少都會送些盤纏。
可是見到這回來訪的客人,戴研生真是大大的嚇了一跳,的確是親人,但相見卻不敢相認,因為面貌變得太多了。在戴研生記憶中該是溫文爾雅、蒲灑自若的風流名士,而不是眼前憔悴瑟縮的皤然老叟。
訪客先開口,「表哥!你不認得我了?我是方學禮呀!」
容貌變了,但自幼一起上學堂、一起玩耍的感情卻沒有變。「學禮!你什麼時候到杭州的?怎麼不早點來找我?」
「十六年不曾和表哥見面,表哥還是風采依舊。」方學禮有些自慚形穢的說:「我卻是一身潦倒,實在沒臉來見表哥。」
「彼此至親,你這麼說太見外了。」戴研生安慰道,「你的才學勝我十倍,真要求官的話,成就不在我之下,若不是明朝太腐敗,我也是不願在新朝為官。」
「這些都過去了。」
「表弟,你來找我,何以不直報姓名?反而要假托姓賈呢?」
「唉!一言難盡……」方學禮躊躇了一會兒,還是一五一十的把自己牽涉到「明史」一案的始末,都告訴戴研生,並且千叮萬囑,「怕給表哥惹禍,所以才不敢通姓名,請表哥告訴門下,千萬不可洩漏我到過府上的事。」
想不到表弟會惹上這麼大的麻煩,戴研生大為詫異,但這樣不影響親情,他說:「不要緊,我能幫忙一定幫忙。」
「多謝表哥。」
戴研生上下打量方學禮,見他只穿著一襲洗得泛白的青袍,境況寒酸不問可知。「家裹都還好嗎?下回帶弟妹、侄女和侄兒一起來,認認親戚。」
「韻琴她……」方學禮一陣心酸,「兩個月前過世了。」
「啊!怎麼會?」戴研生也傷起心來,拉著方學禮的手說:「想來這幾年你受了不少苦,不要緊,以後一切都有我。來!咱們到內廳,細細談談別後光陰。」
戴研生喚下人立刻備細緻的茶點和上等的杭州龍井,表兄弟兩人傾杯話舊,方學禮細述了自己和喬家的關係,如何被牽連到「明史」一案中,又如何避禍到杭州,以及家計艱難的種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