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他的頭髮整齊梳好,繫上那塊青玉,看著他,不知不覺就流下眼淚。
「妳的眼睛出水了。」
「我太高興了,眼睛才會出水。」
她知道他不明白人類的七情六慾,曾經她也以為自己不明白,她知道自己長得不好看,除了爹娘,很難有人會愛自己,所以她也不去愛別人。她只是很溫和的,做一個乖女孩、做一個得體的人,無事無非。孔老夫子曾說:「鄉願,德之賊也。」自己正是像小賊那般偷偷地將心藏起來,想偷偷地逃過女孩子該有的愛戀情愁啊!
不愛,就不會心碎。廿五年來,她從未為任何一個男人掉過眼淚,也以為一輩子不會為情為愛掉一滴眼淚。
誰知道,在你知道愛情以前,就愛上一個人了。愛情原來是這樣無聲無息,叫你防它不得的,自以為聰明地躲過了,卻始終沒逃過那看不見的五指山。
原來,可以這樣光是看著一個人,見他動、見他笑,心就能疼得掉眼淚!
他伸手掬起她的淚,好奇異的晶瑩水珠,從那烏溜溜的眼裡滾出來,像透明的珍珠斷了線般。
他舔了一下手指,鹹鹹的、帶著苦澀,這是快樂的滋味?
「你……別吃我的淚水……」她的臉紅得火燙,這麼親密的事,他怎會……
「我只是想知道高興是什麼味道。」他說。
「高興是心情,哪裡嘗得到味道!」她低下頭說著。他根本無心,自己在害羞什麼嘛!
她拿出玫瑰松子糖跟酸梅湯給他,嘟著嘴說:「這味道肯定好多了。」
他很好奇地吃下糖、又喝了酸梅湯,有點高興的說:「兩樣都很好吃,我覺得至少高興要像這樣的味道嘛,酸酸甜甜的,你的高興可苦澀了!」
吃飽喝足後,藍天白雲在頭頂上晃,他打了一個呵欠,似乎要睡了。
「想睡了嗎?」
「嗯。」
「我的腿給你當枕頭好不好?」
「不好。」
「為什麼?」
「多不舒服。」
「你沒試過怎麼會知道?」
「你試過嗎?」
「當然沒有!」她的臉微紅,這樣大膽的事她從來沒做過。
「那你怎麼知道舒不舒服?」
「總要試過才知道。你不敢嗎?」
「才不是。」他躺在她的腿上,軟軟的、香香的,好舒服喔!
「很舒服。」他說。
「你第一次躺在姑娘腿上睡覺?」
「嗯。」
「可惜是個丑姑娘。」她細細的聲音有點抖。
「你不醜啊。」他喃喃地說。
「他們都叫我半月,你知道嗎?」她輕輕地說:「小時候我好氣這個綽號,我生下來時一半的臉上有胎記,像月亮的陰影一樣……」
「月亮有陰影還是很美啊!所有看見月亮的人都知道它有陰影,可有誰說過月亮不美?誰去計較它的陰影?」
她怔了一下,是嗎?
是這樣的嗎?她從來沒這樣想過。
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這記號長在她的臉上,就像是上天給的懲罰,她從小就明白,自己跟美是完全扯不上邊兒的。
「你快睡著了嗎?」
「還好。」
「我給你說個故事可好?」
「好。」
看著他合上眼,安心地枕在她的腿上,不管他是否有認真在聽,她都有想要把所有的事告訴他的慾望。
「從前,有一個醫術很好的大夫,他行遍大江南北,懸壺濟世,因此救了不少人。因為他太專注他的事業,雖早已過了而立之年,身邊卻始終沒有一個伴兒。有一天,他行醫經過我們現在這個村莊,遇上一個美麗的姑娘,他們一見鍾情,於是那大夫便娶了那位姑娘,且留下來不走了。」
「唔……」
「村裡的人們都很高興大夫留下來,沒多久,大夫的妻子便懷孕了。在她還差幾天就要臨盆時,村裡突然發生大火,好多人受傷,所以大夫和他的妻子趕緊忙著救人。那樣熊熊的漫天火勢,就像在我眼前,說我記得、看得見那大火,應該沒有人會相信吧?可是我生下來,臉上就帶著半邊青色的胎記,彷彿是火焰的中心,不是紅的,是青的。但那有什麼差?胎記就是胎記,長在臉上就注定醜陋一世,誰會管它是什麼顏色呢?」
他沒有應,應是睡著了。
「因為我是大夫的女兒,所以他們還願意跟我玩,可是總喚我半月、半月的。我知道他們是在笑我,小女孩嘛,心裡恨了,便發誓誰叫我半月,我就一輩子不同他好!」
睡沉了嗎?她輕輕拂過他臉上的髮絲,心裡隱著溫柔的痛。
「然後,最疼我的娘過世了,醜陋的半月也長大了,女孩子長大了要幹什麼?嫁人嗎?女孩子長大似乎也只能做這一件事吧。」
「城裡的林姓人家很富有,阿爹救過他家主人,對林家有恩,他希望我過好日子,便要求林家娶我過去,讓我做少奶奶。林家只有兩個公子,大公子伯恩是小妾生的;二公子小時候夭折了;三公子叔平是正室所出,是林家真正的寶。這個叔平,小時後跟我一齊玩過,他說他願意娶我,可是大奶奶不同意;而他叫過我半月,我也不同意。原來我的心眼好小對吧?」
「總之伯恩被迫娶了我,他心裡不甘願,我卻不知道。我沒有愛他、也不認識他,可是嫁了他,便希望他能夠疼我,我也會一輩子對他好的。我還記得新婚之夜時,有好大的龍鳳燭、滿桌子的菜,我肚子很餓、頭冠很重,但我坐在床沿,動也不敢動,就怕風一吹,紅蓋頭被吹落了。傳說,不是相公親手掀的紅蓋頭,那個新娘會不幸福的。而我也貪心,明明不愛人家的,還希望能夠獲得幸福。」
「可老天硬要作弄人,好好的房裡,不知哪來的一陣風,還是將我的紅蓋頭吹落到了地上了。那時我才發現,龍鳳燭的火燒得好旺,差不多有一半了,新郎卻還沒進來,等著等著,我便累到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房裡有好多人,大奶奶、公婆、叔平、還有應該是我相公的伯恩、還有好多我不認識的人,我身上只著肚兜,不知道誰給脫的,我拉著被子,幾個人把我硬拉下床,伯恩指著床單冷冷地說:『她沒有落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