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靜默許久,一邊打著嗝,一邊虛弱地低聲提問:「……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那是染過色的翡翠,不值錢。」他頓一下。「客戶的爸爸早就知道了,但是那是母親給他的寶物,所以才一直珍惜地收著,跟東西本身的價值其實沒有關係。」
「幫他……幫他選翡翠的人,難道……看不出東西不是真的嗎?」
「我不確定。我那個客戶氣死了,絕口不提那個鑒定師的名字,只說再也不找那個人幫他作鑒定,所以我也不確定他到底找的是誰。不過,如果面對的是我客戶那種億萬富豪,時間那麼緊迫,談論的又是他的『傳家之寶』壓力有可能影響判斷力。又或者,他確實知道東西是假的--我比較傾向相信他知道--但是他不可能挑選假的東西給他的客戶,只好以真代假,誰知道弄巧成拙。」他歎氣。「不管怎麼樣,就算是我,遇到這種情況,也只能認栽。別說翡翠的真假,那道藏在內側的小裂痕,除了客戶的父親本人之外,不可能有其它人知道。光是這一點,打從一開始,我客戶就不可能成功瞞天過海……世界上沒有完美的謊言。有些事情,不是當事人,不可能真正瞭解全貌。」
「那個鑒定師……好倒霉。」她喃喃地說:「這種事,誰知道呢?」
感覺到懷裡的身軀顫抖慢慢平復下來,他低頭對著她微笑,知道自己已經成功地分散了她的心思。「是啊,好倒霉,幸好我那個客戶性子比較急,先找了別人,否則倒霉的,說不定就是我。要是這樣,以後業界裡,大概就再也沒有人想買Derek Hu這塊招牌的帳了。」
她抬高頭,巍顫顫地想要回他一個笑容,彎起的嘴角卻無法成形。他看見透明的淚珠在血紅的眼眶邊緣凝集。「……孟傑、孟傑……雪君姐她……她……」
他將她擁得更緊,緊得像是要揉進自己的身體。「我知道。新羽,妳別再想了。」
她哇地一聲大哭出來,淒厲的哭泣聲音連外面的管理員都忍不住從門口探進頭來,然後搖首無聲歎息。這一次,他不再阻止她。再怎麼樣,都比剛剛那種壓抑到近乎休克的顫抖好,而且,她需要宣洩的出口。
「為什麼?為什麼?!」她一面哭著,一面握緊了拳,拼了命地槌打他。「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他沒有答案。
謝雪君的死,對他而言,也是一個震撼。他和謝律師不熟,偶爾會交談上幾句,只算是比點頭之交深一點的交情。但是一個自己認識的人,突然之間,從此消失在這個世界上,那種空虛的荒謬……他無法相信。即使親眼看到了大樓外面的那一攤腥紅,他還是無法相信。
死亡,是最暴力的一種離別。
不知道過了多久,搥打他的力道慢慢軟了下去,她的手無力的攀住他肩膀,大哭轉成間歇的抽噎,她縮在他的懷裡,無法停止哭泣。「……為什麼?為什麼……雪君姐……」
他擁著她,喃喃低聲安慰,卻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
接下來的十分鐘,她繼續窩在他的懷裡,掙扎著呼吸、試圖壓抑哭泣,卻不太成功。他的黑色T恤被淚水浸濕了一片,冰冷的潮意滲進他的心底。
再強的風暴,也有停止的時候。終於,她哭累了,偎著他的胸膛,哽咽著,努力收拾情緒。
痛苦還沒有消失,但是至少現在暫時退卻了。
他拿起剛剛放到一邊的水杯,輕聲勸哄:「來,喝點水。」
她接過水杯,一邊發抖,一邊啜飲。
他聽著外面的雨聲,清楚戚知到手臂下的顫動。淅瀝的雨聲,彷彿一重厚重的繭,把整個世界隔絕在外面。
……謝律師,真的死了嗎?是剛剛發生的事嗎?那彷彿是在另外一個時空發生的,不可能是真的。他凝視著刷成粉白色的牆壁,麻木地探索自己的內心,找不到半點踏實的感覺。
他無意識地收緊雙臂。生命,太過脆弱。
「……你怎麼在這裡?」
他回過神,發現那個嘶啞的聲音來自懷裡的女孩。「我到『曉夢軒』,鄧哥說妳還沒有到。今天跟玻璃行的人約好了,妳早該出現才對。所以,我讓他在店裡看著,我來看看妳。」他頓一下。「幸好我來了。」
「……警衛讓你進來?」
「警衛?」他皺眉頭。「我沒看到警衛。大門開著,我就自己進來了。」
「他們常常這樣,我一定要去跟管理委員會投訴。」應該是氣憤的發言,配上冰涼虛軟的語調,聽起來卻只有一種怪異的平淡。「好過分。」
「好,我陪妳去。」
她搖頭。「你去做什麼?你又不住這裡。」
他輕撫她的黑髮,手指順勢滑下臉頰邊緣。她似乎總是戴著一條銀煉,但是他從來不知道鏈子盡頭掛著的是什麼。
「……新羽。」
「嗯?」
他知道這樣問有點卑鄙,但是他沒有辦法要自己放棄這個機會。「我剛剛……好像聽見妳叫了一聲『媽』,在妳昏迷的時候。」
聽到他的問題,她的身體變得僵硬,沉默下來。
「沒關係。」他輕喟。「我只是問問,妳別理我。」
許久,她才低聲開口:「我媽媽……是自殺的。」
他不作聲,耐心等她說下去。
「我爸爸有外遇,所以她自殺。」她安靜地敘述著,嘶啞的聲音裡聽不到任何多餘的情緒。「吃了一百多顆安眠藥,送醫不治……那年,我高三。」
他不知道要說什麼,隱約覺得有些不妥。她的說法……太平靜了。
她不是一個沒有感情的人,相反的,他認識的簡新羽,情緒反應向來直接強烈。剛剛過去不久的那場大哭,就是一個例證。但是她在敘述自己母親死亡時,卻是出乎他意料的……輕描淡寫。
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個狀況。「我很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