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堤防若遇上大汛擋得住嗎!」聶雲飛出聲問,心底已有了數。
「一般小水患不是問題,若遇上大汛就……」
霍彰顯搖搖頭。
「可我想著這樣的天災又不是年年碰得著,哪會這麼巧?況且剛潰了堤,再犯事許是十年八年後的事了也不一定,難保這中間不會有人再去加強防範,加蓋堤防,而若真是十年八年後潰了堤,屆時年代久遠,誰又會記得當年是誰提供的泥砂?還有,若真潰了堤,肇禍的原因可多了,不一定會猜到問題是出在砂石上頭,且一切都衝垮了,什麼證據都沒有還怕啥?」
「這事卻讓我爹知道了?」聶雲飛蹙起眉心。
「我知道以你爹的脾氣是不會同意我這麼做的,開頭時我還瞞得住他,可因為我要買海砂先需要一大筆銀子周轉,只得向他開了口,他倒是二話不說就借了,我沒跟他提這事,他卻輾轉由我買砂的地方知道,上門來大罵了我一頓,叫我無論如何不能做這種違背良心、禍延子孫的事。
「我跪在地上懇求他睜一眼閉一眼,容我這次,因為我已將全部家當都押在這宗買賣上,贏了,一輩子不愁吃穿,輸了,就得淪落街頭全家行乞。」霍彰顯慨然睇著聶雲飛。「當時你爹開了口,他說彰顯,你想我聶誠有可能看著你全家行乞街頭嗎?撇開咱們三十多年的交情不提,雲飛和茉馨那樁婚事咱們也不知談了幾回,你的和我的還有差別嗎?你想東山再起,想安逸度日都成,只要你開口,聶大哥全數資助,只是這昧著良心的錢你無論如何不能要,一定要將那砂石給運回,就算不為自己,也該為惕世和茉馨積點福氣。」站在旁邊,越信忍不住怒吭著氣。
「人家聶大爺都同你如此說,樣樣幫你想妥了,就像雲飛對你兒子一樣的用心,你怎地還豬油蒙了心,不開竅硬往裡頭鑽,還設計害人?你這樣恩將仇報,像個人嗎?」
「我不是人,你罵得對,我是個畜生,一個讓豬油了蒙心眼見利忘友的畜生!」霍彰顯老淚滿臉哭得抽噎。
「當時我回了聶大哥說這事是放出的箭矢回不了頭了,這節骨眼同那些買料的官爺認罪就是欺君大罪,是要吃牢飯的,請他無論如何放過我,可他仍是一意堅持說,如果我真的人了獄,家小這邊他會幫我打點,頂多幾年就能出來,一切可以重新開始,話說完他整裝北上,由寧埠口上豫西,打算親自阻止當地修堤兵工不可用我提供的材料。」
「於是你便起了殺心,非置我爹於死地不可?」聶雲飛臉上雖然依舊沒有表情,心口卻起了痛,他的父親,那個剛正不阿的老好人,竟是死在自己視如親兄弟的摯友的計謀裡?
「是的!」霍彰顯止了哭泣,愧然長歎。
「我買通了船東讓你父親踏上死亡的旅程,你父親死後,我十分愧疚,一心想要幫你重振父業,卻讓那殷福給纏上了不放,你父親死前與我的爭執他十分清楚原因,也猜到你父親的死與我有關。
「他捉住了我的把柄,逼我幫他竄改你父親的印信及文件,利用你對我的信任及你本身對家業的漫不經心而……」
「而奪盡我聶家產業?」聶雲飛幫霍彰顯接了話,冷睇他一眼。
「世伯方才在酒席上叫我交朋友要當心,有關這點小侄慶幸做得比我爹好,沒像他一樣交上個要命的朋友,一個賭坊老闆越信幫我大江南北查清楚了我爹並非意外致死,另外,我還有個在府衙當差的好朋友。」
聶雲飛嘲弄地笑了笑。
「偏這傢伙也是我在賭桌上交到的好友,可見再如何不濟的場所,只要有心,依舊可以交到值得深交的朋友。
「那傢伙在前些日子已幫我逮著正在東北風流快活的殷福,並自他那兒幫我取回揮霍得只剩一半的銀子,和他身上與您通訊的書信,至於殷福,」聶雲飛冷笑,「因他還犯了些別的案子,後半輩子怕都得在牢裡蹲著了。」
「那麼我呢?」霍彰顯閉上老眼癱跪在地,「我這利益薰心,連老友都可以戕害的畜生,又該得到什麼樣的懲罰?」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聶雲飛歎口氣,在霍彰顯面前跨低身子,眼神首次出現了痛楚。
「這也是我為何在知道了這一切事實之後卻還要隱忍著,非要等到今日你壽辰時才來問你的原因。
「在你一家子快快樂樂、在所有人舉杯齊賀你壽比南山之時,你的心,可有一瞬想過那因著你而被江神奪去了性命的老友?那個善諫你卻引來殺身之禍的聶誠?」
「別再說了,雲飛,別再說了!」霍彰顯頹然抱頭痛哭。
「我不騙你,自你父親死後,這三年裡我沒有一天不是在悔恨中度過的,一步錯步步錯,我錯在好高騖遠,錯在貪得無厭,可卻殘忍地讓我最好的朋友為我的錯誤送上一條命!
「雲飛,你將我交給官府吧!甚至,如果你想要親手結束我這條老命,我都不會怪你的。」
「你不會怪我,惕世卻會,即便他明瞭了原因,若你真死在我手上,反過來就要換我和惕世痛苦為難一輩子了。」聶雲飛霍然起身,一臉冷然。
「你的錯誤不當由惕世或茉馨來掮負,不論你去蹲牢或你死了,那留在世上遭人唾罵輕視的人,都不會是你而是惕世,這樣並不公平,這也是我會讓越信把銀票盜來,讓船東無法指證你,官府無法緝拿你的原因。
「我爹和船上另二十四條性命的驟逝,雖是出自於你的授意,但依舊是死在那動了手腳的貪心人手上,那傢伙萬死不足惜,而殷福也已得到他應得的報應,那麼你呢?霍彰顯,我真的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好廠「由著你,雲飛,無論你決定要怎麼做,我都會欣然接受,只求,」霍彰顯合上了老眼,「只求後半輩子能夠不再受良心苛責,可以安眠一夜。」良久之後,聶雲飛終於出了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