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鈴無言了。他的聲調在這樣的夜裡,濾淨了車喧、人語、蟲唧,山谷回音般傳到耳裡。她忽然覺得口中的水餃個個鮮美,鮮肉汁滲入面皮齒頰留香,為了掩飾大開的胃口,她半玩笑也半好奇地說:
「奇怪了,蕃薯是南方的食物,螃蟹、蝦子、魷魚、魚乾都是靠海的,你的口味完全不像北方人,你確定和范老師是堂兄弟嗎?」
這女孩真是機敏得沒話說,或許是個性、或許是職業,她很容易就融入對方的想法,讓人失去心防。
他幾乎不曾對人提起這兩道菜,尤其發現大部份人都不熟悉後,就留在心底如不再回來的昨日,甚至當做不存在的幻想食譜,漸漸隨他生命的腐朽而消失。今天怎麼會告訴她呢?
「我從小住外地,不在汾陽。」他簡短解釋後,肚子無由地餓起來。
有些狼吞虎嚥地,他掃掉盤中的十五個餃子,大半碗湯,再加上雲朋的八個;這小孩剛才在電影院早塞滿烤玉米、烤魷魚和糯米腸,根本吃不下。
他已經忘記上回食慾好是什麼時候了,三年前?五年前?
是晴鈴和幻想食譜帶來的影響嗎?總之,胃似還空著,再填三十個都沒問題,但他不吭聲,享受那難得的飢餓感覺。
晴鈴的十個水餃也全下肚了,覺得還能再叫十個,打破自己的紀錄。但她是護士,知道是興奮心理影響了生理,若真的再吃,保證回家肚子痛。
「我請客!」看雨洋掏褲袋準備拿錢,她連忙翻皮包說。
「帳我來付。」他語氣堅持。
他也愛面子喔?還以為他不拘小節哩!晴鈴原想他一個小小司機,要照顧堂哥,又要接濟趙家母女,手頭一定很緊,自然不要他破費。
不過,看他在老闆那兒遞錢找零,心頭又竊喜,好像她是他帶出來的女伴,有一種約會的錯覺,呵!
半弦的月已高掛天空,幾顆星子凝睇。在回家的路上,幾段偏徑沒有燈,漆黑中只見兩道車光流轉,他在前,她在後,輪胎軋軋伴著蛙鳴和狗吠。
「哪一天你也來弄個蕃薯湯圓和抽絲粉請我吃吧!」她說。
「我從來沒做過。」他說。
「喔!」還繪形繪味地講得人口水直流,天才!
到了塯公圳橋頭,他要往左送雲朋回育幼院,她需往右赴邱家宴會的尾聲。
分手才不到幾步,她又想討個「便宜」,朝他背影大叫:
「喂,小范先生,別忘了你答應給弘睿和旭萱的風箏哦!」
他沒有響應,消失在濃濃的黑暗中。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快要中秋了,月缺一小塊圓著,依然清輝不減照得四處如灑上一層銀粉。
晴鈴沒開燈像賊一樣在屋裡走動--自己的屋裡,如此她可以由窗簾的縫隙欣賞後院的夜色--哎喲,痛!踩到她沒收好的高跟鞋了。
好啦!不必跟自己撒謊,是看范雨洋啦!自從知道他住鬼屋起,她就「迷」上後窗,忍不住一日接一日地玩偷窺的遊戲,差不多摸清他每天的行程了。
但也僅止於此,屬於她不足為外人道的小小秘密和樂趣。
然後,好不容易雨洋答應兩個孩子今晚教做風箏,也好不容易說服兩個孩子保守秘密讓她也去男生榕樹區。雖然心裡想的那間屋子只在她窗外的幾步之遙,但置於現實中,卻是一條迂迴複雜、拉直可成千里的路。
「為什麼妳也要去?」弘睿用懷疑眼光瞪著晴鈴。
「這還要問嗎?」她早備好答案。「我住那麼近,也想弄清楚有沒有鬼呀!」
後來她以買一套《諸葛四郎》漫畫送他成交;旭萱呢,很乖沒有吵要東西,因為她還不懂男女之防,不知道阿姨是不該隨便到「女賓止步」的小范叔叔房間。
的確是違反淑女規矩,但雨洋實在太難接近了。
雖然吃過一次水餃,但從此再無進展。他們相遇的機率極小,她可沒有太多理由晚上往范老師家跑,夜裡也只能看著他點亮的燈如在峽谷另一邊的山頭。
她很想再和他鄉聊聊,聽類似蕃薯湯圓和抽絲粉的奇異故事,走入他才能引出的那種迷離世界,回味再回味也不會膩的……
哦,他的燈亮了,是時間了!
再一次確定鎖好門,拉開後窗簾布,趴在窗台等待。
灌木叢後面影影綽綽的,旭萱的小圓臉出現在月光下。
晴鈴早換上輕便的襯衫長褲,很快打開事先鬆動的窗框,先側坐,再雙腳移出,滑落時感覺腿背的擦痛。非常小心不出一點聲音,但當看到弘睿身後還有一個高大的人影時,她倒抽一口氣,心臟差點停掉。
是范雨洋!
天呀,不是說好和孩子會合,再一起去敲他的門嗎?計畫怎麼改變了?
她一輩子沒有這麼尷尬過!最拙醜的姿勢、最狼狽的狀況、最曖昧的心態,全被他撞見,她恨不得有個地縫可鑽,太丟臉了!
「表姊說要來,她怕我們被鬼抓去,要保護我們。」弘睿開口。
好個弘睿!平常真沒有白疼他,以後要多少漫畫一定買!晴鈴鎮靜地說:
「聽說這兒鬧鬼,他們偏偏要晚上來,我怕萱萱作惡夢,所以……」
月光移到雨洋臉上,原本深刻的五官更如雕鑿,而他的眼睛裡竟有……笑意?
這……應該是夜色漾出的錯覺吧?
「我一直在猜那屋裡住的是誰。」他指指晴鈴跳出的窗戶。
「那是女生宿舍區,我剛好在這一間,已經住兩年多了。」她特別解釋。
因此,從頭到尾只有她,雨洋還以為那扇窗後住著什麼特務人員正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奇怪地,真相大白後他並不煩厭,反而覺得有趣。
她總有某種魔力,他不會主動靠近,但她要飛奔過來,他也不反對;因為那與日俱增的虛無感和飢餓感,有時還真需要她甜美的笑臉和溫暖的氣質,才稍稍減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