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說話,領他們到那間傳聞吊死過日本人的鬼屋。
旭萱躲在晴鈴背後,弘睿則瞪大眼張望,身體緊捱著雨洋。
這房間的格局大小和晴鈴的差不多,一半榻榻米,睡覺時紙門可以拉上;另一半放小桌椅子。只不過晴鈴擁有雅致的被褥傢俱,牆上掛著畫,各處琳琅滿目放著小盒飾品絲巾花朵衣裳鏡子,香氣暗浮,標準的小姐閨房。
雨洋呢,簡直是家徒四壁的傖陋。斑駁無飾的牆和粗糙的桌椅不說,連棉被蚊帳都灰灰的,沒幾樣可入目的東西,加上塵霉久積的氣味,怎能不住得鬱悶呢?
「小范叔叔,你有看過那個……鬼嗎?」弘睿問。
「根本沒有鬼,我什麼都沒看到。」雨洋說。
「可是明明有呀!」弘睿不接受這種回答。「我們家洗衣服的阿桑說,日本時代有個日本人在這裡吊死。她那時候還是小孩子,人擠一堆,她只能蹲下來看,看到兩隻腳和長長的舌頭,好可怕呀!從此以後,三更半夜就常常有木屐走來走去的聲音,叩、叩、叩、叩……」
「弘睿,別嚇到萱萱了!」晴鈴喝聲阻止。
「世界上沒有鬼的。」雨洋說:「若有的話,我活到現在,睡過墳墓地,也和死人躺在一起過,再可怕的地方都去過了,怎麼沒見到半個呢?」
弘睿嘴也張大了,重新以一種崇拜的眼神看著雨洋說:
「你真的睡過……墳墓,和……死人躺在一起?」
「我當過小兵--戰爭,你懂嗎?炮彈齊飛、漫天烽火下,常常連死人活人都分不清楚。我當時也只有你這個年紀吧,個頭更小,不同的是,你玩假槍假劍,我玩真刀真槍……」雨洋覺得自己談太多了,小孩未必懂,便回到主題:「總之,人死了就沒有了,不會變成鬼,也沒有鬼。」
嘿!這麼恐怖刺激的東西兩三下就消失,也太沒趣了!弘睿不死心又說:
「可是我相信有鬼呀,中元節不是有鬼門關開嗎?晚上還有飄來飄去的黑影子,會吸人血的、會抓走小孩的、會七孔流血的……有一次萱萱還被鬼壓住,去看收驚婆……對不對,萱萱?」
旭萱點點頭,不敢出聲。
晴鈴看弘睿愈扯愈離譜,想打斷這個話題時,雨洋揚起嘴角,以像是笑的無畏神情說:「好吧!下次你們如果看到『鬼』不要害怕,叫它們統統來找我就是了,我還真想見它們呢!」
這樣的似笑非笑,改變他臉上冷峻的線條,多了一份人性,沒料到他對孩子如此有耐心,防人心重的雲朋不也很喜歡他嗎?
更奇妙地,當他拍胸擔保要鬼都去找他時,原本陰森森的屋子一下暖和起來,牆梁窗木不再魅詭地令人背脊發涼,燈泡放足光芒,照映出的只有年湮代遠的老舊味道。
「好啦!你們的正事是做風箏,別再浪費時間了。」晴鈴微笑說。
雨洋還真有準備,從桌底拿出一個箱子,裡面有線。紙、細竹枝、剪刀、漿糊、蠟筆等材料,她再一次意外他寡言疏冷的外表下,有如此細膩的心。
孩子馬上忘記鬼的種種,興奮地圍著箱子看。
「東西買不齊全,紙質不太好,竹子削削勉強可用,我們就做最簡單的蝴蝶,待會你們自己塗顏色。」雨洋動手最難的架子。
「又要你破費,多少錢,我們付給你。」晴鈴怕他額外負擔,快說。
「若要你們付錢,我就不會做了。」他簡單說。
「我可以做會叫的風箏嗎?」旭萱問。
「我們沒有加竹笛或特殊的弓弦,它只會安靜飛。」雨洋心血來潮又說:「嚴格講起來,沒有聲音的叫紙鳶,有聲音的才叫風箏,不過大家都不分了。傳說第一個成功的風箏是兩千多年前魯班做的,他的喜鵲在天上飛了三天都不落地。」
「哇!三天耶!」弘睿驚歎說:「飛那麼久不會壞呀?」
「最早的風箏不是玩的,而是傳消息和打仗用的。」雨洋說。
正幫孩子裁紙的晴鈴忍不住說:「你還真的懂呀?」
雨洋用力纏線,沒有回答。心裡想,少小離家獨自在外流浪生活,誰不是十八般武藝樣樣都通一點呢?她這溫室裡長大的花朵一定很難想像吧!
晴鈴剪好紙樣,兩個孩子拿到桌上去畫。雨洋彎折竹子,臉部是專注的線條,手臂肌肉糾結起伏,使她想起那曾經防她摔倒的腕力;此時此地,在這暈曖的光影下,形成一副很溫馨的教子圖。他將來會是個好父親吧?
哎!怎麼想到那兒去了!為了掩飾自己臉紅的心思,她開始走動。屋內已沒有椅子,她乾脆坐在榻榻米邊上,離他睡覺的被鋪不遠,挪過去一些就能碰到。
算是陌生男子的床了……但家教嚴格的晴鈴大方坐下來之外,還東張西望,彷彿在測試可侵犯他隱私到什麼程度……若先前有疑慮,也因為爬窗被他發現而完全消除,反正最壞的已經看過,就不必再忍那一點矜持和顧忌了。
她當然還不明白這是戀愛女子的任性和衝動,人的感情總是先理智而行。
眼中有神秘的光彩,心也愈來愈大膽,本來在膝上的手,摸一會紙門,旁邊堆著他的衣服雜物,很自然地,就翻探起他的私密來。
旭萱問了色彩的事,聲音嚇晴鈴一跳,她忙抓出一本書,正襟危坐假裝閱讀。
書薄薄的,封面煙綠,下半部是幾株隨風搖擺的蘆葦草,上半部則是孤傲的三個白色字體《零雨集》,作者「雁天」。
打開看,是印得很雅致的詩集,長短句子錯落著,每首詩名都是兩個字,〈北祭〉、〈忘川〉、〈七夜〉、〈冷月〉、〈輓歌〉、〈潮音〉、〈千帆〉、〈羈旅〉……一眼望去的字裡行間,都有著濃濃的愁意。
嘿,還有一首叫〈風箏)呢,晴鈴默念其中的幾句:
瘦扎的沙雁與雲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