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技術好,不然後果不堪設想!」貨車司機連連道歉。
這離大城尚遠之地,拖車或修車都要等天亮;雨洋必需留下處理,女生們若搭公路局得轉兩趟車,回台北也要半夜,晴鈴當機立斷表示說:「我看趙太太和敏敏也夠累了,不如大家今晚都住旅舍,明天精神恢復了再回家。」
她說這段話時,眼睛觸及雨洋,深潭幽幽中他似問:才避開眾人耳目,離開台北城逍遙一天,還要過夜?真不怕嗎?
眸光流轉中她似回答:不怕,多令人快樂的意外呀!
她發現自己的眼皮已經不跳,像印證了這場災禍,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嘍。
最後秀平的話做了決定:「住一晚好了。」
接著便找旅舍。小鎮上就那麼一、兩家,沒太多選擇的餘地,因此很快辦妥,再來就是打電話通知台北。
等線路聯絡上了,雨洋先向紀仁報告車禍狀況,紀仁說人平安最重要,修理賠償事宜一步步來。
輪到晴鈴講電話時,那一頭換成惜梅著急的聲音說:
「你們真的沒事?沒有外傷,也要注意內傷呀,有不舒服一定要到醫院。」
「阿姨,妳別忘了我是護士,有沒有傷最清楚啦!」晴鈴寬慰她。「真的只是一場很小很小的車禍而已。對了,別告訴任何人哦,尤其是我爸媽,免得他們又大驚小怪,要逼我回新竹。」
「那也要確定毫髮無傷才可以。妳是他們的女兒,一點疤也磕不得,我可不敢擔這重大的責任呢!」惜梅半開玩笑說,又繼續:「在外面住要很小心,沒有換洗衣服還能忍吧?棉被不夠再去跟旅舍老闆娘多借一件,水要煮過才能喝……」
「阿姨,我又不是沒在外面住過,都會啦。」晴鈴說。
「欸,事情來得太突然,又這麼晚,心裡老覺得不安。」惜梅說:「對了,妳大哥今天要過來吃晚餐,偏偏又沒碰到。」
「拜託阿姨,千萬千萬別讓他知道!」晴鈴趕緊說。因為涉及大哥,必會拉進啟棠,到時又是沒完沒了的嘮叨,她可無心應付。
又交代了衛生所請假的事,晴鈴掛掉電話,才想起大哥到邱家主要是取她從新竹為他帶來的一批書,都鎖在她的房間內,真糟糕!
要不要再打一通解釋呢?算了,明天回台北,立刻送書到大哥住處就是了。
少了牽掛,晴鈴就以額外假期的愉快心情,和雨洋、秀平找個飯館用餐。
「我先講哦,旅舍吃飯的錢都我付,到時報永恩的帳就好。」晴鈴周到地說。
「那怎麼好意思呢?今天都是因為我的私事……」秀平說。
「姨丈借車也就算永恩公事了,別擔心,他不差這些錢的。」晴鈴憑心說,每年邱家都有大筆慈善捐款的支出。
「錢由我出。」雨洋插嘴。「車禍是我造成的,才會多這筆吃住的費用,不必公私不分地扯到永恩。」
又來了,愛面子的男人!他以為他做什麼發財的行業嗎?旅舍錢可不比幾粒水餃,真不會省!晴鈴說:「車禍我也有責任,不是你的錯。而且於公於私,這都是我和趙太太的問題,是我們請你幫忙的。」
「正如趙大嫂說的,這件事只有私沒有公,不該假公濟私算到永恩的帳上。」雨洋堅持。
嘿!還教訓人呢,晴鈴瞪著他說:「好,不要永恩,我個人付可以吧?」
「我說過我付。」他迎著她的視線,帶幾分嘲弄:「妳是怕我窮,出不起嗎?放心,如果沒有錢,我不會打腫臉充胖子的!」
哼,才不信你出獄五個月能存多少錢?到時一文錢逼死英雄好漢就有好戲看了!晴鈴故意以不高興的表情說:「你愛出就出吧!」
旁觀的秀平全然糊塗了,一般人碰到這種情況都是忙著推卸責任,晴鈴和雨洋卻互相搶著攬責付錢,其中的微妙曲折,又豈能為外人道?
一個是千回百轉為對方著想的情,一個是在慾望尊嚴中掙扎的意,彼此旋著、繞著、圈著、絞著,成長長的一條鎖煉,等發現時,恐怕是難解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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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的夜非常靜,靜得彷彿可以聽到大海的潮聲,嘩嘩一波接一波,但海其實還遠著呢,她只是張耳到極至,想捕捉雨洋的足音,因此吸納了所有氣氤的流動。
晚飯後,豬仔貨車司機被老闆急催南下,拜託雨洋幫忙換輪胎,兩人借了手電筒,蒙閃兩束光往出事的省道走去。
很冷呢,尤其這靠山的地方,霜已結在草葉上,雨洋的薄夾克夠御寒嗎?
旅舍的棉被灰髒帶異味,摸起來濕黏黏的,晴鈴不太敢蓋。家裡女性都有程度不一的潔癖,外宿時必自備寢具,至少也帶條床單小被的,今晚什麼都沒有,大概很難入眠了。
秀平先是哄著有點不舒服的敏敏,實在太累了,母女倆已經呼呼大睡。
晴鈴坐在床上聆聽每個動靜,狗吠月、風捲地、葉穿巷、足木屐、低哺語,許久許久,篤、篤、篤……終於有朝她心上走來的沉穩腳步了。她知道是雨洋,進了還敞著的旅舍大門,來到長廊左邊第四間,她隔壁的房間,開鎖再扣鎖。
憋了一天話很難受,不找他說說,恐怕失眠還要再加頭痛。
「叩、叩、叩。」她動作很輕。
裡面遲疑了一下才應門,雨洋臉色顯蒼白,唇缺血色,下巴剛冒出的鬚根一片青黑,他是冷到了。尚未開口,晴鈴先跑回房間拿方才裝滿的熱水壺,還有晚餐吃剩下包回來的鹵蛋豆乾。
「你得暖暖身體,熱水灌下去,才不會感冒。」似乎不必理由了,她直接走入他的房裡,用自己的手帕擦茶杯,再倒水,放在香味猶存的小菜旁邊。
這正是雨洋需要的,晴鈴溫慰人心的能力,他不是第一次領教,也懶得再做徒勞且自虐的抗拒。護士天生愛照顧人,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