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順手關上門,想想,又留一道小縫,以減少曖昧的感覺。
這房間一樣小得只夠放一張床、一方矮几、一把椅子、一個塑料櫥。晴鈴坐在離床最遠的椅子,看他咕嚕嚕喝下杯裡的水,身上血脈活絡起來。
「你們輪胎換好了嗎?」她問。
「換好了。司機先生說今夜豬仔沒載到,明天南部豬價會受影響,幸好他不像我們車子陷到田里,否則就要等拖車了。」他坐在床邊看她,又說:「很晚了,妳來做什麼呢?」
「睡不太著,給你送熱水和點心呀!」她說。
「謝謝。」他簡短說:「快十二點了,妳應該回房了。」
目的還沒達到,怎麼能走?她趕緊說:「你真厲害,會開車又會修車,你是在哪兒學的?軍隊裡嗎?」
喝人家的水,雨洋只好回答:「軍隊裡什麼人才都有,我又愛摸機械零件的,跟著長官們混幾年,也就學會了。」
「你到底在軍隊待幾年呀?」他肯說,晴鈴就進一步問。
「我也記不清了,我一直跟著二哥,得問他。」他說。
「至少曉得幾歲離開軍隊吧?」她不死心。
她是來查底的嗎?但因為那淺淺的笑窩,他仍答:「二十歲。」
「然後呢?」她微笑。
「然後?」他皺眉。
「二十歲以後呀!你把開車當成職業了嗎?」她說。
他最厭惡身家調查,通常都會一聲不吭沒好臉色。也許因為這陌生地方的夜,也許因為她詢問方式的天真,雨洋降低戒心說:
「我很想,但二哥不准,所以成了流亡學生,以同等學歷去念大學。」
「你念過大學呀,就說氣質不同嘛!我猜你研究機械,對不對?」真的有些意外,見他不再響應,下面就更需步步為營,她說:「再然後呢?大學畢業了又回來開車嗎?」
他放下茶杯,表情逐漸冷硬,終於明白那可愛的笑容之後包藏的心機了!
她總是躡足四周,處處伺機,欲窺探他秘密的核心,以填餵她千金小姐無聊的好奇心理,他怎麼還任她長驅直入呢?
晴鈴很清楚那張不愉快時太陽穴會浮筋的臉,她可不想被他嚇到,乾脆直說:
「我都知道了!剛剛會客的時候我不小心聽到趙先生和趙太太的談話,他們才告訴我,你曾在『裡面』待了快四年。」
他真的生氣了,整個人武裝和封閉,極疏遠敵意的,立刻要下逐客令!
「范雨洋,拜託你不要擺出那可怕的樣子!」晴鈴努力保持鎮靜,嘴裡喃喃念說:「我絕不會因此而看輕你,就像趙先生一樣,我認為你們都是無辜的好人,不會因坐過牢而改變你們的價值……人生遇到挫折沒有關係,勇敢站起來,重新開始,又是頂天立地的一條好漢……」
「陳小姐,妳是在對受刑人發表演說嗎?以高高在上的姿態來憐憫訓示我們這些可憐人嗎?說得真好,我該大聲為妳鼓掌!」冒火了,而她那些八股學舌的話更如火裡添油,他咬牙說:「妳很滿足吧?以妳的聰明才智揭開所有的秘密,一個神秘的范雨洋,也不過就是個剛出獄的犯人而已!接著妳還想挖什麼?想弄清楚我犯了什麼滔天大罪、殺了多少人、搶了多少銀行,是不是?」
晴鈴明白人皆有自尊,也學過一些鄰里訪談的技巧,但雨洋的自尊心又過強,渾身碰不得的刺,體認到這個事實,只更心痛,淚在眼眶裡汪著。
「我……我……只想知道,那四年,有沒有人來探望你……像今天趙太太和我去探望趙先生一樣,帶吃的穿的用的……我記得范老師一直生病,不一定能去看你,你那四年還好嗎?」她說著,他沒阻止,不知不覺又一大段;淚可不許掉下來,雨洋不會喜歡的。
「知道了又如何?好不好又如何?」他聲音有些不穩。
「我只希望自己早點認識你呀,四年前我在防治院就見過范老師了,偏不曉得他有個堂弟,真奇怪呀……」她繼續著:「如果認識你,我一定常常來看你,走那段長長的柏油路,帶你愛吃的湯圓、海鮮,送你想讀的書刊詩集……我還會寫信給你,告訴你外面所有的事情,直到你出來……」
雨洋從沒有這種崩落的經驗,他幾乎相信她的每一句話。
她如星如月漾水的眸子,彷彿一把利劍,刺穿他的盔甲,命中心臟,凡是能保護他的都碎裂,對她,他已沒有招架的能力;男兒長城,她可在一秒之內攻陷。
「都已經過去了。」他勉強成聲。
「有沒有人來探望你呢?」她堅持問。
「我們這種政治犯不比一般刑事犯,有時連至親家人都遠遠避開,怕受牽累:我二哥因感染肺病,才沒有被拖下水。所以,敢來看我的人並不多。」她眉更深鎖,他又說:「不過,天底下仍有至情至性之人,我有幾位結拜兄弟不時會來探監,還在外面為我奔波脫罪。比如妳姨丈邱先生就是很有情義的人,素昧平生,願意為我擔保,給我一份工作。」
「我姨丈都知道?」她問。
「他幫了很大的忙。」他點頭說。
姨丈願意擔保雨洋,表示這是一個好人,值得冒險搭救。晴鈴原本沉重的心情一下輕快不少,說:
「你被抓,是不是和寫楊萬里那首詩的人有關?」
「他是我很尊敬的一位長輩,我上大學期間還在他家住過。」他停頓一會又說:「這只是一部份原因,事實上,最主要的是我在軍中留下的紀錄。」
晴鈴睜大眸子,聽雨洋把那年前線叛逃事件很簡單地敘述一遍。
「但你們五個人是無辜的呀!」她瞭解情況後忍不住說。
「軍隊講團體紀律,不伸張個人的正義,尤其這叛逃牽扯到軍方的派系鬥爭,我們就如待宰的羔羊,橫或豎都是一刀。我二哥甚至說,如果那晚沒有去看勞軍表演,和我那三兄弟一起逃回大陸,或許更好些。」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