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洋愣愣望著晴鈴,唇角不自覺露出微笑,這個女孩還真惹不得。
建彬畢竟是看著妹妹長大的,不吃那一套,說:「借書?他一個司機有什麼書可借妳的?妳拜託也編個比較有說服力的理由吧?」
「建彬!」紀仁出聲喝止。
「姨丈,我還是覺得你請來的這位小范不簡單,竟然和晴鈴隔鄰而居,不但讓她爬窗戶到男人住處,還同車出遊,又同宿旅舍。如果不是今天我碰巧來拿書,弘睿又沒說的話,再下去不曉得會出什麼更可怕的事呢!」因為雨洋少言,給人置身事外的冷傲感,建彬愈看他愈不順眼說:「哼,不吭一句,分明就是心裡有鬼!有這個人在,晴鈴太不安全了,最好讓我爸媽把她帶回新竹去。」
這段話也講得紀仁、惜梅臉青一陣白一陣。尤其紀仁,是他帶雨洋進永恩的,先前晴鈴跑來詢問阿Q和楊萬里時就該有警覺,卻疏忽地使他們愈走愈近。
再怎麼親,晴鈴終究不是自己的女兒。她父母托付手中的,萬一有個差錯,非僅內心不安,親族間也難交代。現在既然有做大哥的出面,也不太好插嘴了。
「我已經二十三歲,做什麼事心裡很清楚,拜託你這做大哥的不要隨便侮辱妹妹,還破壞我的名譽。」晴鈴可不服氣了,說:「更沒有人可以把我『帶來』或『帶去』,我想留在哪裡,是我的自由!」
「難怪啟棠哥說衛生所對妳有很壞的影響,整天跑貧民區,和三教九流混在一起,人都變粗野了!」建彬惱怒說:「爬窗戶的事如果給啟棠哥知道,後果不堪想像,看他還敢不敢娶妳,恐怕所有的男人都嚇跑了!」
晴鈴最恨什麼事都扯到啟棠,他和建彬是醫學院前後期的,觀念志趣相同,一對拍檔好兄弟。有時候她懷疑自己無法愛啟棠,是因為見他如見建彬,兄長情結太重了。她冷冷說:
「我不在乎,全部人都嚇跑最好!」
已經變成兄妹鬥嘴了,這實在不是好地方好時間,每個人都累攤了。
「今天晚上晴鈴跟我們回台北。」紀仁命令著。「建彬,你先到車上等,我和雨洋說兩句話。」
風波暫時結束,晴鈴偷看雨洋一眼,他盯著自己的灰破鞋子,像在專心研究,任何人來去都不相干。他這安靜低頭的模樣,還有荒遠小鎮夜半時分老舊旅舍狹窄房間昏暗燈光,以後留在她的記憶中良久良久。
想起時,彷彿,彷彿是一場很哀傷很寂寞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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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鈴到隔壁房間拿皮包時,秀平已坐起身。
「我阿姨來了,我得先回台北。」晴鈴擠個笑容。「妳睡吧,明天車拖上來,范先生會送妳回家的。」
這三夾板隔音並不好,秀平早被吵醒,零零碎碎聽了一些。這一天旅行下來,晴鈴和雨洋之間的言談舉止,相吸又相斥的互動,已經多次令她納悶。如今在外過夜,邱家陳家匆匆趕來,必有其緣由,她也不便過問,只叫他們一路小心。
晴鈴輕輕合住門,在走廊迎上等著的惜梅的目光。
「阿鈴,老實告訴阿姨,妳和小范發生了什麼事?真的就只有妳說的那些嗎?」惜梅女人心細,不安感難除,壓低聲音問。
「就一般朋友,像范老師、秀平,雅惠一樣呀!」面對阿姨的焦慮與關愛,晴鈴有口難言,避重就輕。「做朋友不行嗎?」
「小范坐過牢,妳曉得吧?」惜梅注視她的眼睛說。
她垂下眼睫,點一點頭。
「曉得就好,妳已經工作幾年了,不要還是那麼單純,偶爾有些心機和計較,人才不會吃虧。」惜梅語重心長說。
單人房內,紀仁和雨洋各坐一邊,清楚地聽到夜風刮過屋頂。
「邱先生,真的很抱歉。」雨洋不再無表情,苦笑說:「您冒險收留我,我卻給您造成這麼多的困擾。」
「困擾都在預料中,只是沒想到是晴鈴。」紀仁幽了彼此一默。「我明白你是無辜的,一定是晴鈴去勞煩你。你剛才幾乎都沒講話,晴鈴說的那些,你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雨洋沉默一會才回答:「沒有,晴鈴小姐說的就是。」
「晴鈴是個善良的女孩,但常常也很任性。」紀仁說:「從小她要做什麼,總是想盡辦法達到。有時我們都很訝異,她長在父兄權威重的家庭,是怎麼避開那些阻礙,完成她要的每一件事?」
「晴鈴小姐很有毅力。」雨洋腦海浮現她的身影,有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
「我卻擔心她會惹出更大的風波。建彬不會輕易罷休的,或許還會鬧回新竹,晴鈴也絕不妥協。」紀仁說:「告訴你這些,是希望你要有心理準備,一不小心就可能發現自己在暴風圈之內。」
「邱先生,我要離開了。」雨洋乘機說。
「離開?但范老師呢,你不是需要照顧他嗎?」紀仁很意外。
「我二哥好多了。本來我也只計畫待到年底,現在警總方面放鬆監視,正好是機會,二哥也鼓勵我早日脫離過去的陰影。」雨洋停一下又說:「我風風雨雨已經夠多了,不想再來個暴風圈,還怕邱先生也弄了一身濕。」
紀仁想想,定到他身旁,拍拍他的肩膀說:
「也好。不過很可惜,我真的很欣賞你,尤其我們都愛詩,很難得呀!紹遠還打著如意算盤,未來想借重你的機械長才幫他去高雄擴展工廠,他就可以多在台北陪老婆,這下他可真要扼腕了!」
雨洋感到汨淚的溫暖,是艱困險阻人生中少有的,珍貴無比。正因為如此,他更不能以欺瞞之心,將自己的不祥和妄念,帶入對他有恩的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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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指清晨六點,黑濛濛的,東方的天空像一條翻不了身的魚,不見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