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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 黑夜

第 3 頁

 

  (夢 書)

  那個房間不大,地板軋軋作響,以三夾板隔間,只有裝窗的那一面是泥土牆,正對著花草苔蘚疏落的天井,常有淅冷的水聲。

  白天窗子框著雲朵,幾隻鳥雀喳喳飛過;夜晚總是鑲著星月,在蟲唧悄悄更深時分,灑入滿室清輝。

  人生在某些階段,驀然回首,會發現一些熟悉的屋子、街道、建築不見了,多半是拆遷或改建,你只能愣愣地站在空間相同卻完全變了樣的環境裡,感受一種語言也說不清楚的悵然。

  那個房間就是,很多年前就拆掉了,只能存於人的記憶中。

  後來記憶也模糊了,就偶爾由夢裡浮現出來。

  夢裡,房間和月光永不分開,連著灰網蚊帳成白濛濛的一片。作夢的人總躡手躡腳走進來,四處摸索著要尋找什麼。

  床上有時睡著人,有時空空的。那個時代,島上有許多離鄉背井的男人隻身流浪著,想尋求家庭與親情的溫暖,哪怕是一餐家常便飯、哪怕是一點女人孩童的笑聲,就可以讓孤獨的腳步走得更遠一些。

  那個房間就曾經收留過這些男人。

  作夢的人在找什麼呢?嗯,是一本書,這些男人留下來的,一個傳給一個,據說他們大都閱讀過,都想像自己是書中的男主角。

  「這書中的故事是真實的嗎?」沒有答案。

  年深月久,足跡湮滅,寫書的詩人已遠去,能回答的人都已經離開了。

  書呢?當然也不知去向。想見到它,就只能在夢裡。

  作夢的人往往在床邊找到,似乎那些男人在睡前都要讀上幾段,然後才能在酣眠中,與內心深處思念的戀人歡聚重遊。

  書頁已翻得發黃疲軟了,書皮一道道細細的裂紋,仍掩不住那漫湮的碧藍色,那是封面的寫意設計,換個角度看,很像拉得直長的人影。

  嘿,還真是作夢哩!手指一觸碰,那碧藍慢慢流轉幻化,直長變彎曲、分散又聚合,順巧地繞成一個「情」字。

  而封底的冷白色調,如在濛濛的雨霧裡,泛出了一個「靈」字。

  對了!記起來了,書名叫《情靈》--作夢的人興奮地捧起書,想重溫那曾悸動心靈的一段故事。

  可是……一頁頁翻下去,所見的全是空白,一個字都沒有!

  怎麼會呢?怎麼一回事?字怎麼都消失了?

  作夢的人不信,就著月光,鼻子幾乎貼到紙張了,兩眼灼灼地瞪視,盼能燒出個蜘蛛絲或螞蟻跡都可以。

  但沒有,沒有豪情萬丈的字,也沒有柔情千百的句!

  蚊帳起了細細的波紋,床上的人輾轉,棉被像移動的山丘,雙手突然伸出。

  作夢的人屏住氣息,嚇出一身冷汗,如果那個人發現這本書成了一張張白紙,不知會有多忿怒?再看不到能止息孤寂的文字,心會不會一寸寸空洞?心靈無所寄托,人會不會因此悲枯而死?

  床上的手又緩緩放下,一聲歎息逸出,也許他正在夢裡擁抱著心愛的戀人呢!

  作夢的人全身滾燙髮熱,不知何時右手已握住一枝筆,沉甸甸的,又彷彿有蒸氣在頭頂嘶嘶沖冒著,催促某種急迫的意念,非要一字一句將書填滿不可!

  「但我不是詩人,我不會寫呀!」作夢的人痛苦掙扎。

  「是你在夢裡遺忘這個故事的,而詩人已不在,你要負責記起來!」嘶嘶嘶,張牙舞爪絕不罷休。

  快!快!快!趁天尚未亮、床上的人還沒有醒來之前,將故事還原回去吧!

  那些豪邁、那些情深、那些大地兒女,以及他們所活過的每一頁--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第一章

  公元一九六七年?台北?初夏。

  塯公圳旁一輛貨車駛過,輾得碎石軋軋,只一短瞬間,又回復寧靜。

  這正是午飯剛用完的時候,亮晃晃的日頭下人煙稀少,大家都躲在屋內打盹。若哪個不午睡的小孩偷溜出來,在馬路上跑來跑去,也不會有什麼危險。

  貨車輪胎輾過的地方,幾條裂痕慢慢擴展,到圳邊的相思樹根才停止。

  相思樹上有一隻蟬抖了抖透明的翼翅。牠今天清晨才從地底鑽出來,幾年黑暗的蟄伏終於結束,牠緩緩爬向樹幹,找個地方開始痛苦地蛻殼羽化。

  過程大概有半個鐘頭吧!

  牠記得非常疲累,當身體顏色逐漸變深,太陽也將濕皺的翅膀曬硬,顯現出藍黑帶金的瑩亮時,牠還趴棲在原處,想不起來要做什麼。

  此刻,也許是樹身傳來的訊息,也許是微風的輕拂,牠感到胸腹的某種鼓動,不由自主地就發出了振鳴聲,間斷的、瘖啞的,很快又弱下去。

  由蟬的複眼向右望去,越過潺流的圳水,一片如簾的搖拂綠柳後,有一排灰色的石牆,大門處掛的長木牌寫著「衛生所」幾個字,院子的矮棚裡整齊地列著五、六輛腳踏車。

  「知……知……知……」蟬再度嘗試,像在呼喚,仍是孤單得有些可憐。

  屋內的晴鈴聽見了,放下藥冊,走到窗前,天上的雲寂寞地飛,她自言自語說:

  「今年的第一聲蟬鳴呢,夏天真的來了……」

  「夏天來了,就可以結婚了!」同事林雅惠剛好由門診室出來,笑著說。

  「誰要結婚?」晴鈴回到座位,說:「至少不是我。」

  「不是妳,那更不是我,我都死會嘍!」雅惠和晴鈴同鄉,都是赤溪人,一向待她如小妹。「那麼,有可能是我們那位前途無量青年才俊的汪啟棠醫師嘍,他可很想結婚,只是在苦等某位小姐點頭答應而已。」

  「不懂妳在講什麼。」晴鈴見她又要開口,忙用中指按在唇上,側耳說:「噓!快聽!快聽!有沒有?蟬聲,很辛苦在試音呢……」

  「我根本沒聽到。」雅惠拿了幾瓶藥又進門診室,不忘取笑說:「小姐,結婚比蟬聲重要多了!」

  晴鈴在心裡嘀咕著,雅惠姐錯了!要結婚也是秋天以後的事,夏天還是她自己的。蟬聲屬於夏天,黑暗里長久的等待才唱那麼短短的一季,她要好好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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