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洋心跳已慢慢恢復正常。晴鈴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呢?但問有何用,她做事永遠出人意表,問明理由也阻止不了她。
「算了!」他頭從汗衫裡鑽出來,似自言自語,又似答話。
「算了?不是煙癮犯得受不了嗎?」兄弟之一說:「若不敢要,咱們再去福利社找麗香小姐,她那兒還多著呢,肯定會再給你的。」
「不必了,我不想抽了。」雨洋說的是真心話,一見到晴鈴,那種抓不著又痛饜需要尼古丁填滿的空虛感,驀然間消失,她是他的特效藥……
因為恍惚出神,走路向來拖在隊伍尾巴的他,今天卻不等人地先回到工寮。
「咦?他老弟一副爽透的樣子,是被新護士小姐煞到了嗎?」
被拋在後面的兄弟們交頭接耳,不禁懷疑剛才在保健室到底錯過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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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橫掃山區,咚咚敲打窗牖,天空不見星月,屋內不見五指;濃濃的黑暗,潮濕的氣味,像她不再有陽光且奏著憂曲的心情。
七天了,自從體檢那日見到雨洋之後,已經七天了!
她以為雨洋會立刻找來,結果沒有,日盼夜也盼,連個影子都沒有。上山前,曾預測他的各種反應,期望會高興和感動,也有可能煩惱和不安,但絕沒有一項是冷漠的「不聞不問」!
晴鈴本來是很有信心的,明白他有許多顧慮和考量,也是這回設法要為他解開的,並尋求兩人共同的未來。沒想到他台北躲,礦場也躲;原以為礦場離他近,但山裡地底加起來員工多達數千個,只要他存心避開,根本尋不到人!
他為什麼連說一句話都不肯呢?晴鈴難以理解,直到--今天外省腔調的金坤來取癬藥,打聽之下,才知道有一位麗香小姐的存在!
金坤笑嘻嘻說:
「麗香小姐是馬哥的小姨子,對雨洋最好,福利社有啥新到的煙酒,一定先給他,大伙都撮合著這兩人結婚,親上加親,郎才女貌哩!」
從那刻起,她像由晴空萬里的雲天直直墜下,長久亢奮的心情頓然消失,本來是霧裡看花的美,但霧散了,什麼都一覽無遺地爭著顯露出來……
最初的反應,是不相信的。因為一直很篤定雨洋是她的,賭注也好,冒險也好,都認為他們之間的情意和默契是絕無僅有的,不可能有另一個女人!
但慢慢地又不確定了,憶起她和雨洋那若有似無、難以捉摸的情愫,除了一本破舊的詩集外,什麼都沒有--沒有承諾、沒有愛語、沒有約定、沒有表白、沒有見證,一切有形無形的東西都沒有,就如同他這個人來去的虛幻飄渺。
而為了這虛幻飄渺,她不顧眾人反對,提著行李,就傻傻地跑上山來……
麗香,麗香……這名字愈在腦裡打轉,她就愈往牛角尖鑽,鹹柏說雨洋薄倖浪子、每到一地愛招惹女人的話,不斷冒出來,擴散又迴旋,比滿山的風雨還大。
他自己不也說了無情和無心嗎?為何不認真聽?為何還一廂情願以為他可憐落魄,偏要為他動情和動心?真是吃錯戀愛藥,迷了心竅嗎?
明天她得問清楚。此刻心緊緊摀著,雙眼灼熱刺痛,嘴唇幾乎咬破,但她仍抱著小小希望,為那已然付出的一片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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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一點整,天色鬱悶,昨夜的雨,早晨已蒸發掉,七月焚風撲面而來。
雨洋踽踽爬著坡路。昨天老鄉金坤拿癬藥回來,說林醫師約他今天復檢,於是不敢下坑,就在伐木地帶工作。
距上次見晴鈴已經第八天了,分分秒秒絞盡腦汁也不知要如何處理這種局面,只能愈深入礦區,躲混在幾千人之中。
沒想到還是要到保健室,她會在嗎?該怎麼辦呢?
屋內暗暗的,並不見有人,突然背後傳來關門聲,他轉過頭,是獨自一個人的晴鈴,秀眉微蹙,表情頗為嚴肅,並不帶她慣有的笑容。
「我來找林醫師的。」雨洋移開目光說。
「林醫師人在鎮上,他沒有要你來--是我。」晴鈴強調最後兩個字。
八個月了,自從去年冬天的那個夜晚,不曾再面對面說話,她一時千念萬緒窒塞胸口,不知該先說哪一句。
「我來了……你不覺得奇怪嗎?」她總算又開口。
遲早都要過這一關的,他啞著聲說:「很巧呀,妳也到礦場。」
「不是巧,我知道你人在這裡,是雲朋從范老師那兒背來的地址。」她坦白直言,沒有心情再迂迴或隱瞞。「礦場需要護士,我就申請來了。」
「……又發揮南丁格爾的精神嗎?」他語調更模糊,像喃喃自語。
不知怎地,聽到「南丁格爾」四個字,晴鈴胸口的壓抑突然炸散,長久來的憂傷、掙扎、掛念、尋找,加上這幾天的焦慮惶然,難道就只換來他這句話嗎?
她好歹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兒,已經不顧矜持到這個地步了,他身為昂然七尺男子,怎可如此畏首畏尾,缺乏擔當呢?
「不是南丁格爾!」她激動地將《零雨集》遞到他面前,自行翻到他寫那兩行字的一頁,手指著說:「是你!我是為你這段話來的……蔚藍之境,不屬於黑暗之人……我想問明白是什麼意思?」
書幾乎頂到他胸口,累積的騰騰怒火延燒過來,他反射性地回答說:
「意思是……蔚藍和黑暗不相屬,我和妳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若我願意把蔚藍帶來,驅走你的黑暗呢?」不是表訴,而是忿怒的質詢。
「晴鈴--」由於氣氛太過緊繃,他們都沒發現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順溜得像已喊了千萬次。「不可能的……妳應該回台北,那兒有妳的親人朋友、工作前程,有妳的幸福未來……妳不屬於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