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有人說:「那咱們衣服也甭穿了,就直接去呀!」
一行人興奮哄鬧地穿過跨河的橋,爬一段坡路來到保健室。
經過福利社時,有個白衣花裙的女孩跑出來,先叫馬榮光一聲姊夫,再拿一包香煙給雨洋,有點害羞說:「這是你要的,貨剛送到。」
「咦,不公平喲,我們怎麼沒有呢?」光棍們絕不放棄捉弄的機會。
「只有他預訂呀!」女孩子凶回去說。
雨洋不曾預訂香煙,只不過幾天前煙癮犯了,去問一次而已。
馬榮光一直想把小姨子和他湊成對,雨洋表示沒有成家的意思後,就減少到馬家走動,也盡量不去福利社,怕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此刻也不好辯解什麼,他只有把香煙放入褲子口袋,免得愈抹愈黑。
保健室門口已聚集了一些人,職員擺了桌子唱名登記,並要大家先脫掉上衣。
兄弟們爭著想看新護士,雨洋便被擠到最後。
長長一條人龍由屋外排至屋內,楊桂枝負責量身高體重,晴鈴量脈搏血壓,林醫師做耳鼻喉和胸腔聽診的檢查。礦工們最怕吸人大量塵粉所引起的煤肺症,一旦胸部出現問題,就要立刻停止工作。
在外面還嘻鬧胡扯的工人,進到室內都安靜了,原因之一是看到了晴鈴。
新護士很年輕漂亮沒有錯,但他們原本期望的是可愛的鄉村小姑娘,這位小姐太……都市了,即使帶著親切的笑容,一下子不習慣,競沒有人敢開玩笑。
晴鈴自昨晚在員工冊子裡找到雨洋的名字後,就極力克制興奮的情緒。
一個多月的調職申請,也曾想過這期間萬一他離開礦區,豈不是什麼都白費了?但她偏就有某種癡意的執著,相信愛情靈犀一點通,蒙著眼去賭,他非在不可--
「范雨洋!」點名聲傳來。
她神經更緊繃了。發現她來,他會有什麼反應呢?
秒針一格格走,人一個個前進,雨洋赤膊著上身踏入這木造的保健室。
當他抬起頭看見晴鈴時,眸子是驚愕的愣直,說是撞到鬼也不為過,四周聲音遁去,只剩牆上的圓鍾細微滴答,悸慄爬上肌膚的每一寸。
現在是大白天,眾兄弟為證,不會是作夢……那麼,是他神智不清瘋了嗎?或者,僅僅是一個像她的女孩?但即使像她,也不會複製同樣的反應和感覺呀!
他又一次閉上眼睛,再張開,日光皎皎,她並沒有消失,還對他露出那帶著淺窩的特有微笑,久違了,久違了……
雨洋瘦了,蒼白無神,臉更見骨,嘴角眼尾的紋路更深,和在台北不太一樣,也說不上哪個更顯不健康的疲態,直覺他這半年並不好,恐怕都不曾快樂笑過。
但無論如何,他仍是她所思念的雨洋,內巷初遇時如磁石般的吸引,塯公圳旁再相逢時緣聚的喜悅,瞬間統統都回來了!
世上沒有一個人,只除了雨洋,能讓她一眼就好想親近,不管他是健康是生病、是耀眼是黯淡、是富是貧、是好是壞,她只想奔入他懷中,喁喁細訴那似歷了幾生幾世的滿滿心情;能如此喜歡一個人,真是好幸福的感覺呀!
晴鈴這一刻更覺得自己沒有來錯,眾裡尋他,終於尋到了……
輪到雨洋站上體重器。
「又沒長半斤肉!」楊桂枝記著刻度。「聽說你最近都不到老馬家吃飯了,難怪會營養不良,到我家吃飯也可以呀!」
「貴妃娘娘,妳幹嘛只關心他,不關心我們?我們也是人哪!」門口兄弟出聲抗議,似解咒一般,大家打破沉默,哄笑起來。
「貴你的頭啦!你們每個吃得肥膩膩的,需要的是節食,免得工寮門都塞不進去。」楊桂枝又加一句:「看小范瘦成這樣,他的伙食八成都被你們搶去了!」
「冤枉呀!他天天有人送這個請那個的,吃得可比我們好哇!」兄弟們說。
兩方你來我往鬥嘴的時候,雨洋靜靜地走到晴鈴桌子前面。
他眼睛並沒有看她,她彷彿才明白般,面對的是光裸上身的雨洋。呃,她是護士呀,見過的男人軀體不知凡幾,早就職業化了;但此刻,那瘦卻精壯的男性胸臂距離如此之近,散發的體熱不斷觸及敏銳的神經,她的臉慢慢由耳根紅起來。
量脈搏時,她手指輕按他的手腕,自己心跳紊亂得根本測不出他的,只好草草寫個標準數字;量血壓時,更是手忙腳亂,束帶綁幾次才成功。
雨洋畢竟不是一般男人,是會引起她心理和生理各種反應的特殊男人--她頰泛桃紅,看他額頭也滲汗珠,才稍微好過些,不止她一個人緊張呢!
因為這種種情緒,他們甚至還來不及說一句話,雨洋已轉到林醫師那兒了。慌忙中只想再多留他一會,看到他後褲袋插一包香煙,晴鈴脫口而出:
「怎麼又抽煙呢?礦工已是煤肺症的高危險群,應該禁煙的!」
更衝動地,她還走上前抽出香煙,等於沒收,全場人驚呆住,都停止交談。
眾目睽睽下,晴鈴只好硬著頭皮繼續說:
「煤肺症會造成肺部纖維化,使呼吸困難,還可能轉為致命的肺結核。大家每天鑿坑采煤的,肺已處在很糟糕的環境了,怎能再抽煙加重它的負擔呢?」
現場漸有幾分尷尬,所有眼睛都集中在她身上,唯有雨洋低頭看地,像在忍著笑,又像在專心找螞蟻。
「礦區煙酒問題向來嚴重,生活苦悶嘛,以後妳會知道的。」林醫師緩和氣氛說:「現在楊小姐有妳幫忙,我們是該多辦幾場健康講座。」
真窘,她完全沒有要教訓人的意思,只是針對雨洋而已,其中的複雜道不清;失常,都是因為他!
外省兄弟們全部檢查完畢,一出保健室就嘰嘰喳喳討論新的護士小姐。
「哇!漂亮是漂亮,礦場難得的一朵花兒,但看起來比楊貴妃還凶,還沒收香煙哩!」他們圍著雨洋說:「小范,全新沒拆的,得要回來呀!」